傍晚之前,终于觅得一家客栈,店子建在东西往来枢纽之地,生意很是红火,上上下下一共三层,后面还有专门停放车马的木棚。
玉琦亲自把马牵到后面,放任它自去吃喝拉撒,回到七白旁边,悄声对他道:“那俩人也住在这,停着他们的牛车。”
“呀,那我们……”七白眼睛一亮,露出跃跃欲试的神色。
“那我们住在他们隔壁。”玉琦从善如流。
如愿以偿要了那对夫妇隔壁的房间,然而直到天黑,七白的肚子都咕咕叫了,那两人却一步也没出房门,甚至连丁点声响都没有。
“许是睡下了。”玉琦寻思,一层大堂的饭菜香味一阵阵飘上来,他看看七白,道:“你先去吃,我在这盯着,给我带几个馒头回来就好。”
七白欢天喜地的应了,跑出门去,不一会,过道上又传来人声,玉琦推门一看,原来是两个小伙计正满头大汗的端着托盘朝这边走来,盘子上热气腾腾。
玉琦心下一暖,暗道:小东西终于知道体恤人了。
他正了正衣装,笑容满面等在门口,谁知那两个小伙计看到他只是恭敬问了声:“道长好。”之后便直直朝着隔壁房间走去。
菜盘子从玉琦眼皮底下掠过,粗略一数,三个小炒,两碗米饭,一盆汤,一个小铁碗里是白煮鲫鱼尾。
隔壁房门开了,伸出来一双手依次将两只托盘端了进去。
两个小伙计擦着额头的汗往楼下跑,经过玉琦身前时听他们嘴里嘀咕道:“真是……胃口那么好,哪像病人——”
的确胃口不错啊,有米有汤,有荤有素。
玉琦看了看又已关紧的房门。
不过,怎么喂猫的鱼只有一小碗呢,那女人可吃得下一整盘鱼的。
七白吃饱喝足回来时,只见玉琦正在进行一件很猥琐的事情。
玉琦拿着一只怪模怪样的铃铛,把铃铛口扣在墙上,耳朵则贴在铃铛的另一头,他眉头深皱,微眯着眼,是凝神静听的样儿。
“你在偷听!”七白叫道,他蹦上床,“我也要我也要。”说着把手里的几个热烧饼塞给玉琦,然后自己把耳朵贴上去。
也不知这铃铛有何玄妙之处,总之借着这个一听,隔壁的响动那是真真儿的,七白停了一会,忽然扭头对玉琦笑道:“我怎么觉得与你在一起,净听窗根儿了?”
想想还真是,拿着烧饼,玉琦也笑了。
那女子似乎已经好转,而且胃口大开,听了半晌,都是杯盏相碰,举箸端勺的声,“这不像寻常夫妻,怎么吃饭连句话都不说的?”凑在七白脸旁,玉琦一边听一边低声道,“莫非是夫妻感情不好?可是在茶舍时,那男子明明……”明明处处小心爱护,连看向女子的目光都是满含深情,端着谨慎的。
听他这样说,七白立时转过脸来:“哦?那寻常夫妻应该怎样?”
他们挨得这样近,七白一扭头,正巧鼻息喷在玉琦的嘴角,甜香温软,玉琦怔了一瞬,才答:“反正……不会只给相公带烧饼,怎么也得夹片牛肉吧。”
七白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自己被对方占了便宜,刚要把话抢回来,只听房门这时忽的一响,两人赶紧分开,玉琦也忙用袖口掩了铃铛,再朝房门看去,原来进来的是一只猫。
“是那只!”七白道,“在牛车里睡觉那只。”说着他指了指墙壁。
这是一只黑底白花的大猫,耳朵,背部以及尾巴的尖端是黑的,像人的头发那么黑亮,其余部位又雪似的绵白,一看就是被主人精心养护,尤其那粗长的尾巴,活像一根沾饱墨汁的狼毫。
“嘿,大猫,大猫,看这!”七白蹲下︳身,晃悠衣服上的腰带穗子吸引它的注意。
那猫原本是望向玉琦的,因为后者也正不出声的打量它,但听到七白的召唤,它考虑了一瞬,才收回看向玉琦的视线,而改为专注的盯着七白手中晃动的穗带。
“猫都是这样,白天就呼呼大睡,天黑才来精神。”大猫已经随着七白的动作追着那根带子腾来跳去,七白很是得意。
而玉琦始终一言不发的远远望着,虽然那猫已极力做出一只猫该有的样子,可玉琦总觉得它太刻意,好像情知自己这时“应该”被逗弄似的。
联想之前那女子种种行径,玉琦已约摸猜出事情真相,可他不明白的是,这猫找来这里是想做什么,正要朝七白打个眼色,隔壁这时却传来一声门响,与此同时,那猫也飞快的蹿了出去,庞大的身躯几乎化成了一团闪电,然后隔壁的门又“砰”的一声关上了,同时传来女人尖利的惊叫,就跟见了鬼似的。
七白脸色煞白的望着玉琦,嘴中做出口形,他说:“不至于吧,这么讨厌猫?”
他看向半敞的房门,还有点恋恋不舍。
玉琦看看他,道:“你在这等着,我出去看看。”
“我也去看看!”七白紧跟着道,说完就开始解衣服。
玉琦不明了,问:“你这是做什么?”
“我化成蜘蛛去看,比你明目张胆多了。”话音刚落,人就凭空消失了,唯余地上一团衣物,而一只黑底银花的小蜘蛛已快速沿着窗框爬出去。
“哈,真是……”玉琦摇头笑了笑,也闪出了门。
这个时辰楼下大堂已没什么客人,只有两个打瞌睡的伙计和一个孤零零坐在角落喝酒的男人。
玉琦朝那男人走过去,只见他头顶扎着天青色方巾,上面滚着金线,衣服也是文士打扮,却又隐隐透着富贵气息,正是那住在隔壁的男子。
“若想醉,须得喝这种。”玉琦把自己的青皮大葫芦往男子面前一放。
男子抬了抬眼皮,认出玉琦,没有做声,他不是经常喝酒的人,所以即使只一杯淡酒下肚,脸色就已散出微醺的酡红。
他的视线缓缓移向那只葫芦,葫芦因为先前与七白交手,被他的蛛丝糟蹋得斑驳不堪,暗青的葫芦皮已不再光滑,甚至布着深深浅浅的坑疤。
那男子看了一会,忽然神色恍惚的笑了:“喝……这个?这是什么?毒药吗?”说着,不等玉琦作答,他一把攥住葫芦腰举到嘴边,“毒药最好,我现在就想喝毒药。”
说着,对上葫芦口咕嘟嘟灌下去。
玉琦的酒可不是寻常酒肆里兑了水的淡酒,那可是真烈,他虽然不知道男子到底有何难处,但他知道,醉一些会令他说真话。
放下葫芦,男子的神情已和先前大不相同,他连坐都坐不住,腰身不住往桌下出溜,若不是玉琦在旁边搭了把手,只怕他已滑到地上去。
“醉了是不是心情好一些?”玉琦缓声问。
男子恍惚的点点头,紧接着打了个酒嗝,他不好意思的掩住口,脸更红了,好像很不习惯这样的自己似的,但这种神色令他原先愁眉苦脸的面相看起来生动了不少。
玉琦静静的等待着,将桌上的酒壶拿走,只留下两只杯子和自己的大葫芦,他把男子面前的酒杯斟满,男子便拾起来喝掉,这样反复了三回,男子终于抽动着嘴角,打开了话匣子。
“内子……身负顽疾,我……是带她出来看病的……”
玉琦点点头,“尊夫人的脸色看起来确实不好。”
男子迟钝的转过脸,怔怔的道:“你,你看见……她的,脸色了?”
玉琦眼里含着了然的笑意,“不知脸色,贫道还看见了她的眼睛,一只秋黄,一只胶青,是也不是?”
男子大大的打了个冷战,又灌下一杯酒,攥紧了酒杯。
玉琦又道:“和那大猫一个色。”
“你,你连它也见着了?”
“它?”
男子已自顾自言语起来:“是了,它不喜欢被关着,你当然会看见它……”
这个“它”指的自然是那只漂亮的大猫,只是通常人家说起自家养的牲畜,只会直呼“那猫”“那狗”或“那猪头”,谁会用“它”来指代一只动物呢?除非那猫已在这人心里有了不一般的地位,被当做实实在在的家人来礼待。
想想那猫威风凛凛的样子就不难理解。
玉琦目光坚定的看着他,缓声道:“说出来,贫道或许可以帮你。”
许是压抑得太久,也许是酒意上头,总之男子是绷不住了,他崩溃般伏在桌上,用手撕扯起自己的头发,“我,我……我到底该怎么办啊——”
这动静惊醒了瞌睡的伙计,两个半大小子一致睁着溜圆的眼睛惊恐的朝这边望来,玉琦觉得自己好像被误会了,他收回搭在男子肩头的手,改为用力一扯,道:“这边说话。”
说着,把人连拖带拽拉扯出了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