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比起三年前无太大的变化,仍是比盛京热闹些,弘暟在马车里也坐不老实,总是不时地掀起帘子东瞧西看的,不时唤我看些没见过的稀罕玩意儿。
相比于他,我表面上虽端着架势,心里却也似挂了一串铁桶,七上八下的。不知道此时回去见到的会是何样一番光景。
近乡情怯,今日算真正体会到了。
“吁——”
马车突然急急刹住,我将弘暟紧紧抱住,问道:“怎么了?”
车夫隔着帘子回道:“福晋,有个小丫头突然冲过来——”
“你个死丫头,找死呢是不是!找死也别在我跟前给我添晦气!”
车夫话未说完,被人突兀地打断,我掀开帘子,只见一个衣着寒酸的男人边骂边揪着一个小丫头,满脸地厌恶丧气之色。
“住手!”我喝了一声,那男人有如未闻,仍继续对小丫头又踹又踢,绮色看不过去,从马车上一跃而下,一脚踢上那人胸口,将小丫头护到身后。
此时,围观的人群中挤出一个穿红描绿的女子,颇不满地对那男人道:“人你就交给我吧,甭管什么性子,我都有办法把她的毛给捋服帖了。”说着便要过来拽那小丫头。
小丫头浑身发抖,躲在绮色后面紧紧攥着她的衣角。那女子看了眼绮色,又向我们这边瞄过来,脸上堆着笑,声音却是冷冰冰地,“姑娘,这小丫头是我们仪芳苑的人,姑娘还是把人交出来吧。”
我仔细打量了一眼那女子,只见她眼角向后一瞄,人群中站出来两个精壮孔武的男子,双手交握于胸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我们的一举一动。
绮色见我不发话,指着刚刚打人的男人道:“你也是?”
绮色那一脚踢得不轻,男人刚刚缓过气,啐了一口道:“我是那死丫头的爹。”
果然如此,我看出这其中曲折,心下不屑地一哼,开口道:“天子脚下,竟有这样对女儿拳打脚踢又卖进勾栏院的爹,倒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那貌似仪芳苑的鸨母闻声看向我,似在揣测我的身份。不过想来她也看不出什么。这次回京,为了免去不必要的麻烦,一路轻装简行,无论马车还是衣着,我们都是怎么朴素怎么来,哪里有半分皇亲国戚的影子。
只见那鸨母不屑地一哼,并没将我们放在眼里,示意身后的两名男子去把那小丫头抢回来。绮色自是不放人,那小丫头的爹又道:“我卖的是我闺女,你们多管什么闲事?”
闻言,我将弘暟留在车上,径自下了马车,慢声道:“离京三年,没成想才刚回来变遇到这等奇事,正好我也闲散久了,正愁没什么事做,这闲事我倒是管定了。”说完,我看向绮色身后的小丫头,“你可愿意跟着他们走?”
她看了看我,又看向对面的那几个人,头摇地如拨浪鼓。
我点点头,对他们道:“她不愿意,你们就不能逼她,否则将她逼死了,你们可赔得起一条人命?”
鸨母呵呵一笑,“你当我仪芳苑是何地方,不过是一条贱命而已……”
绮色夺过车夫手中的马鞭,“啪”地凌空抽响,指着那鸨母道:“你算什么东西,也敢对我家福晋称‘你’?”
鸨母脸色一白,狐疑地打量我一眼,强自镇定道:“可是……可是这人收了我的银子,也签了卖身契……”
“卖身契呢?”绮色的鞭子指向小丫头的爹,他傻愣愣地看着绮色,随即心不甘情不愿地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绮色看了一眼,随手撕碎,鸨母“啊”了一声,下意识地捂住嘴。
“银子呢?”绮色又问道。
“都花了!”男人头一扭,哼道。
绮色回头看向我。略思考了下,我便道:“既然没银子,那就把衣裳都剥了吧,游街示众一圈,让人知道应该如何做人家爹娘。”
绮色一愣,转过头正犹豫着不知从何下手,那男人忙跪地求饶,掏出一个荷包,只剩几粒碎银子。
我又让绮色添了些补上,打发走了仪芳苑的人,对那男子道:“那些银子就当我向你买了这个丫头,跟在我身边,不愁吃穿,定是比跟着你强,没准哪日再将她卖了,你可有何怨言?”
他赔了银子,又丢了女儿,自是不甘,却只能哑巴吃黄连,连连赔笑道:“小人不敢,不敢……”
懒得再看那人一眼,带上仍受了些惊吓的小丫头回到马车上。
虽然胤祯受封为固山贝子,府邸仍是我走时的样子,一处都没有变过,唯一有改变的,便是人吧。
紫鸢和云瑛得知我突然回府,收拾妥当出来相迎时我已回到主院。
阳光正暖洋洋地散落在芭蕉叶上,我微眯了眯眼,打量着面前的二人,说了几句闲话,话题还是扯回了胤祯身上。
满以为回来时他会在府邸,原来今日四王爷做寿,他们几兄弟都赴宴去了。言语中,仍能看出紫鸢微微的失落,云瑛倒是淡淡的,比以前越发淡泊。
本来关系便不亲密,遂一盏茶的功夫她们都回了各自的院子。我想了想,让绮色帮我梳妆打扮下,带上弘暟去雍亲王府贺寿。
小厮先一步进去通报,我牵着弘暟的手缓缓走着,边走边指给他看哪棵是榆树,哪棵是杏树。
他听得认真,忽而攥着我的手脆生生地唤了句,“阿玛!”
我心一颤,弘暟已松开我的手飞奔进胤祯的怀抱。
他抱起弘暟,颠了颠,又捏了下弘暟鼓鼓的脸蛋,笑道:“又沉了不少,瞧这脸蛋跟塞了两个小包子似的,吃了不少好东西吧?”
弘暟得意地一扬头,“额娘蒸的包子可香了,我一顿能吃六个!”
“六个?”胤祯皱了皱眉头,举起弘暟的小手握成拳晃了晃,“这么大个儿?”
“不对不对,”弘暟抽出自己的小手,反过来摆弄胤祯的手掌,也攥成拳,笑道:“这么大!”
“不愧是属猪的,真能吃!”胤祯拍了下他的头,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顶了顶额头,继而互相大笑起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胤祯以一个父亲的成熟姿态同自己的儿子玩闹,眼中溢满了浓浓的喜悦,这一幕竟看得我心蓦然酸涩起来。
眼眶一热,我忙微仰了头,他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适才的轻松自在之色不再,只留下一丝淡淡地,捉摸不定的笑意。
他不说话,我也不说话,这么尴尬地互相看着。尤其弘暟左右瞟着我们俩,再看一眼胤祯身后的四王爷和四福晋,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前,福身道:“给王爷福晋请安,我今日刚回府正好赶上王爷寿辰,行得匆忙也没备什么礼,还请王爷莫要怪罪。”
“弟妹客气了,来捧场便好。”四王爷说完,四福晋便过来拉起我的手,打量着道:“看这气色着实比那时好多了,盛京可就住得比家里还好吗?我瞧你倒是不想回来似的。”
我笑了笑,“自是比不过家里,所以,这不是回来了么。”
四福晋点头道:“你回来便好了,往后进宫给额娘请安,我和韵雪也多了个伴儿。咱们住得又不远,你比我年纪轻,没事儿就多跑跑,带弘暟来府上玩。原就是一家人,理应比别人走得近些,没得生分了。”
我只能连声应着,边听她说边往前厅行去。胤祯两兄弟和弘暟在前,我默默打量着他的背影。虽然从刚刚没做好思想准备的重逢中清醒,可是话到嘴边,竟什么都说不出来。
明明是这么近的距离,为何……竟是这般遥远。
四王爷这次的寿宴办得尤为隆重,几乎所有的成年阿哥和福晋都到了。我被四福晋硬按在她旁边的位置坐了,另一边则是韵雪,她朝我点头一笑,我亦回以一笑。
对于她,我心里更多的还是敬佩。想胤祥被皇上圈禁在养蜂夹道那几个多月,韵雪竟能跑到皇上面前请旨过去陪他。虽被皇上责骂了一通,仍倔强地在殿外跪了一日一夜,最终感动了皇上,让这对患难夫妻得以团聚。
我不知道假若当时的情景易地而处,我会不会为了胤祯也做出同样的事情,即使是触怒龙颜。
没走到那一步,谁也不敢说出什么“天地合,乃敢与君绝”的狂傲之语。
我只知道,韵雪做到了。
所以,那时胤祥才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才会说那番话。这么多年的相濡以沫,甘苦与共,韵雪为胤祥比我付出地多了何止千百倍?
她才是那个真正配和他同修百年之人。
八福晋依旧不改当年的行事作风,即使八贝勒的风光大不如前,可是她自小养成的高傲脾性,却是个不服输的,被打压地越狠,反抗地也便越厉。
“玉儿,你真不够义气,一走便走了三年,音讯全无,幸好我们知道你是去盛京养病,不然十四弟可是惨了……哈哈,你知道吗?你走后一个月我得了信儿,以为你是被他欺负走的,我跑到他府上把他痛骂一通,这小子竟然……哈哈……”
她兴奋地还要继续往下说,却被胤禩笑着一把拉住,对我道:“弟妹别跟她一般见识,喝了几杯酒就好胡诌几句笑话。”
我狐疑地瞟向邻桌的胤祯,八福晋说得声音不小,他一定是听见的,却假装未闻,只脸上先是一白,继而红了一红。
不及我继续探究胤祯这是什么表情,手腕又被另一人拉起,惊喜地唤了一声,“玉姐姐!当真是你!”
怔愣地望着不知何时出现在身边的少妇,一丝不乱的小两把头上简单地别了些银饰,一双碧绿通透的耳坠子独独引人注目,忽闪忽闪的大眼睛只觉记忆中似乎见过这样一个人……
“年……”我诧异地吐出一个字,仍觉不可思议,年悦尧怎么竟会在此?
年悦尧开心地笑道:“玉姐姐果真记得我。”
四福晋看了我们一眼,淡淡地笑道:“妹妹,不论你们昔日是如何亲密,如今既做了皇家的媳妇,便要按着皇家的规矩来,你唤她做‘十四弟妹’也行,或者直接叫名字也可。”
我惊讶地看向年悦尧,她则低着头微红了一张脸,那一副新媳妇的模样无限娇羞。
一顿寿宴用得极为尽兴,不光是那些爷们今晚撇去了各自的身份立场不谈,兀自举杯豪饮,欢声笑语,热闹非凡,便是福晋们这两桌,也是觥筹交错,乱花渐欲迷人眼。
这其中犹属我被灌地最多,八福晋带头煽风点火,给我安了无数条罪状,其中多半都是她胡搅蛮缠而已。我拗不过她,不得不喝,举杯的时候恍惚想起那年弘春办百日酒的光景。那时候,胤祯还会为我挡酒,而现在……
放下酒杯的同时,不由自主地向那边望去一眼。胤祯正同胤锇拼酒,两人都举着一个半大的酒坛子,咕咚咕咚,酒液沿着坛沿流在身上。
他这是,不要命了么……
脑海里刚生了这么一个想法,只觉眼前一黑,我便醉卧在桌上,不省人事。
不记得是怎么回来的,是横着还是竖着?也不记得是怎么就除去了身上的衣物泡进浴桶里的,虽然自己的酒品不是特别好,但应该还没有醉酒后自己脱衣服的习惯吧?
以致当我睁开眼睛见自己不着寸缕地泡在浴桶里的时候,仍有些迷糊,以为自己在做梦。
“醒了?”
闻声,木然地抬头,却见只着了中衣的胤祯端着一碗不知名的东西走过来,在一旁坐下,淡然地看着我,神思清明,哪有半分醉意?
我下意识点了下头,忽而太阳穴一阵刺痛,难受地闭上眼睛,嘴边却贴上了暖暖的冰凉,睁开眼,他已将手中的碗递到我的嘴边,眼中覆上了一层抹不去的温柔。
“解酒汤,喝完会舒服点。”
我乖乖地由着他喂我喝尽,随即深吸了一口气,叹道:“王府的酒真烈,还是我真的老了?竟然会醉成这样。”
他轻哼一声,随手放下碗,斜眼打量着我,我在他如照妖镜般的凛冽目光下终于无所遁形,情不自禁地缩了□子,小声地哼哼着;“弘暟可是睡了?我总要过去看一眼才——啊——”
话音未落,我已在他从水中一把抱起我的瞬间惊叫出声,紧接着一阵天旋地转,待回过神来,已被他扔在床上。
他双手支着上身,将我的身子固定在自己的手臂之间无法动弹。而他,正俯□,目不转睛地打量着我。
酒劲立时全部散去,借着幽暗暧昧的烛光,可以清晰地看清他眼中暗涌的情愫,喜怒哀乐完全不足以来形容他此时复杂的神色,如同五颜六色交织再一起,最后却只能融汇成最原始的黑色。
而胤祯,便是那抹黑色,看似简单,却又复杂。
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眼,指尖轻轻描绘着那透着刚毅和倔强的线条。
就是这双眼啊,我已整整三年未再看过,却每一晚都会出现在梦里,淡漠的,微笑的,冷峻的,得意的,挑衅的,不屑的,顽皮的,受伤的,喜悦的……种种他曾在我面前展露过的神情都一幕幕在眼前回放。
分别三年,这份思念,也延续了三年,从未有一日一时一分乃至一秒断过。
泪水渐渐模糊了视线,我看不清他的样子,却终于再次触摸到了他,不再是会醒来便消散的梦境。千言万语齐齐涌上心头,似千军万马欲奔腾而出,喉间一涩,却只能说出一句话,我最想在他耳边亲口说的话。
“我想你……”
啪——
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的吻,亦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