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之际,耳边传来细小的喳闹之声,努力的想要睁开双眼,只觉太过沉重。
“月暮,你快看看娘娘,是不是醒了?”
“是啊,刚刚眼睛动了一会儿……”
转醒之后,费力的睁眼,两个陌生侍女赫然入眼,迷糊之间依然能分辨出这侍女并不是漪兰殿内,嘶哑着嗓子,张了张嘴竟发不出一丝声响。
那侍女见我转醒,忙惊叫道,“娘娘…您终于醒过来了,可吓坏奴婢们了。”
“是啊,娘娘,您现在觉得怎么样?可还有哪里不舒服?”另外一个侍女问道。
我指了指案上的茶盏,那侍女忙倒了茶水递给我,湿润了嗓子之后,才能幽幽开口,声音却还是太过喑哑,“你们不是漪兰殿的宫婢,怎会在漪兰殿照料我?”
她们相视一笑,对我说,“奴婢本不是在漪澜殿当差,以前是在太皇太后身边做事,但奴婢们认得娘娘,听闻皇后那里的詹事在为娘娘招婢女,奴婢们就应下前来漪澜殿伺候夫人了…..”
“难怪我不认得你们…现在愿来漪兰殿当差,怕也只有你们罢…”我无奈的一笑。
“娘娘常到东宫陪太皇太后说话,奴婢们觉得娘娘为人好,待奴婢们一定很好的。如若娘娘不嫌弃,奴婢们就留在漪澜殿伺候娘娘了。”那侍女欢快的说话,性子开朗。
我挣扎着起身,一个侍女连忙上前扶住我。“你们愿留下就留下吧。只是,我还不知道你们的名字。”
“奴婢是玉勒、她是月暮,我们是好姐妹。多谢娘娘成全!”我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两个侍女,姐妹,这两个词伤我太深,或许刘彻有一句话是说对了,在这深宫里没有真正的姐妹和兄弟,人人都想算计,人人都想陷害,我竟然还傻傻的把她当成是我最好的姐妹。
“玉勒、月暮…名字真美。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雨横风狂三月暮,门掩黄昏,无计留春住……”我竟不知不觉的念出了冯延己的《鹊踏枝》,这样的一首深闺思妇的寂寞词,来形容我此时的处境竟然再恰当不过。出外寻欢不归的丈夫和在深闺里暗自伤神的思妇这么强烈的对比,这样凄惨的词句。
“嫂子还会作诗吗?怎么这辞赋的格调竟然如此的新颖别致?”韩嫣的声音在前殿响起。
今日再见他,心境再也不如往常那样的淡然,“韩大人如今也取笑起我来了?玉勒,去倒茶。”
在月暮的搀扶下,我来到了前殿,韩嫣看起来还是如往常那样,脸上总是有磨灭不掉的微笑,些许的放荡不羁,我竟觉得他的笑容那么的遥远。
“身子可是好些了?头还痛吗?”他一边喝茶一边问我。
我无奈的笑了笑说道,“怎么,如今也轮到你来看我的笑话?”
“我若是要看你的笑话,便直接到合欢殿了,又岂会来到这漪澜殿同嫂子说话?”他说话的声音不温不火的。
“合欢殿?什么意思?”心猛然的揪紧,我不解的问。
“看来嫂子还不知呢,你所谓的好姐妹,李屏幽已晋位为美人,入主合欢殿。”不紧不慢的吐出口,说得多么的风轻云淡,就像无关紧要的小事儿一般。
那销魂娇媚的喘息,此刻在耳畔来来回回的响起,额头一阵绞痛,我努力的摇着头,伸手捂住双耳,却怎么也不能躲开那纠缠在心底的声音。牙关紧紧的咬住,我尽力的压制住心底的闷痛,那夜的画面反反复复出现,怎么了,这是怎么了。
“嫂子…嫂子,你怎么了,这是怎么了?”韩嫣仓促的唤着我。
我努力的吸了口气,睁开紧闭的双眼,压下了那说不出口的痛苦和无助,“没什么,让你见笑了…”
他诧异的一愣,濡湿的眼眶在我尽力的克制下变干,我寒栗的一笑,“陛下是大汉天子,岂能独宠于我一人,李美人得圣上垂怜,我应当高兴才是。”
这次轮回韩嫣的冷笑,“嫂子一人自然不要紧,可菡漪公主呢?嫂子怕比韩嫣更明白,母亲的荣辱兴衰,与孩子的前程可是紧密相连…陛下三宫六院,佳丽三千,难道你忍心看到卫长公主日后凄凄惨惨出嫁。暗淡过完一生么?”
菡漪,早已与平阳公主之子定下婚约,不论如何也是一个凄惨的结局,我空手无力,怎会有如此超强的能力去改写历史呢。
“什么事,命中自有定数,强求不得。”我垂下眼眸,素冷的开口。
“命数,我韩嫣从不相信命中注定之说!我也不曾料到,嫂子心胸如此宽怀,面对昔日姐妹的不择手段,面对丈夫的背弃,竟出人意料的沉稳,呵,到底还是韩嫣高估了嫂子……”他嗤鼻,语气不尽的戏谑,目光是我从未见过的厉然。
苦涩、伤痛、混乱,我恨,怎能不恨,胸口剧烈的起伏,可是,刘彻,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既然背弃为什么要来招惹我?
一股莫名的怒火迅速上窜,突兀的伸手将那案上的茶具拂倒,哗啦坠地,发出尖利的响声,“可我能有什么办法,韩嫣,你告诉我,如今我能怎么办?去他面前哭闹,质问为什么背叛我?那又如何呢,心都不在,说什么也是徒劳了……”
几乎是咆哮出口,泪水毫无预兆的淌下,此刻的我太过狼狈,哽咽出口,“韩大人,认了吧,帝王的感情,你还渴望什么天长地久呢。”
“跟我走!”他猛然的拉住我,朝殿外奔去。
“干什么…去哪里?”我想要挣脱,无奈于他禁锢得太紧。
狂风拍打在我侧脸,他的长袖飘扬,“你如此固执,此番,我非要让你看个明白!”
那是前往永巷的路,暗自觉得事情有些不妙,我忍不住开口,“永巷?”
他似乎并未听我的话,而是自顾自的开口问我,“你还可否记得在沧池边上发生的事情?”
记忆迅速倒回,我咂舌,“可是菡漪推了尹婕妤那次?”
“那尹婕妤的说词,你是否还有印象?”他见到我点头,又继续开口说,“菡漪公主故意推了她,你不觉得这说词破绽百出,太不合常理么?”
“即便如此,那又如何,她憎恶我们母女,已不是一日两日…”我并未觉得奇怪。
他冷冷一笑,又摇头,“你就未曾想过,尹婕妤和李屏幽之间的关系,尹婕妤落水,为什么是李屏幽来报,而当时在场的宫婢都是尹婕妤的人…”
“尹婕妤和李屏幽联手,要间隙我与菡漪之间的关系?”
“我曾在建章宫复道上瞧见过她们二人私下来往,如此,你还是不相信我,还要固执吗?”他降低了语调,声音变得缓和。
屏幽,这就是你对我的好,这就是你所说的好姐妹。
我可以怀疑这里面任何一个人,但是你,你我从来不会,因为你说过你是我的姐姐,我不相信你会背叛我,陷害我,甚至连菡漪你都不放过。我嘲笑我自己的愚蠢,竟然被一份虚假的感情蒙蔽了双眼,而我选择的,竟然是谎言,弃离了菡漪,我自己的孩子。
“事到如今,对于她我没什么好说的了…”
掖庭,里面破败不堪,一群皮肤黝黑的女人在染池中劳作,全身乌黑连头发蓬乱着夹杂着几根干黄的枯草,已很长时间未经过打理。小院之间的四个角落分别用麻绳相接,上晾晒着已经染好的布匹,恶臭和汗臭混杂,游荡在院内的女人面无表情,神色呆滞,灰黑的老鼠四处乱窜,不时传来吱吱的叫声。
韩嫣示意我进来,忍着想呕吐的冲动,跟随着他走进了这肮脏的地方。旁边分管的老嬷嬷手里挥舞着长鞭,恶狠狠的声音几欲刺痛了我的耳朵,“快干活,想偷懒?小心老娘扒了你的皮,看什么看,还不快做!”啪啪,又是几鞭,落在皮肉之上。
忍不住打了一个寒战,登上残败的小阶,踏进右斜角破损的房屋内,破碎的布糊小窗透过丝缕光线,昏暗的小房内混着腐臭之味,地上黄烈的干草竟也被染黑,放眼一望,角落里一个灰黑的身影蜷缩在一起,瑟瑟发抖。散乱的黑发处处打结,趋步上前,残破的衣履乌白。
正当我疑惑之际,韩嫣在我身后开口,“王夫人…你可还记得我?”
王夫人,仿若一记惊雷,身子稍稍的不稳,韩嫣见状,忙上前扶住,那蜷缩着的身子突然停止颤抖,猛然抬头,“你是韩嫣?陛下呢?你不是说陛下回来救我吗?陛下…陛下,臣妾是冤枉的,冤枉啊!”
“王夫人…你仔细瞧瞧,她是谁。”韩嫣将我拉到她面前。
焦黄的脸颊映入我的眸子,浑浊而灰暗的眼睛似乎重新燃起了一丝亮光,双唇破裂开了皮,龟裂的皮肤,如此惨景,不堪入目。
她打颤的开口,“妹妹…你是,卫夫人?”
一丝凄凉从心里升起,这便是失宠妃嫔打入永巷最终的凄惨结局么,刘彻,你真狠。
争又如何,不争又如何,最终也逃不过一个死,曾经的誓言还历历在目,我不会让我最在乎的人受到一点伤害,绝对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