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苹果客栈。
已近中午时光。
杏儿与夏老板在打理店务。二姑与主子妈坐在屋里炕上一边说话一边摘豆角儿。
木格窗户被吊在房梁上,外边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杏儿从窗前过来打水,青春的肢体飞扬着生命的活力。
主子妈对二姑感慨道:“唉,这人哪,就是活年轻那会儿哟……”
“你们俩也不老呀。”杏儿笑了一声,扭身朝水井走去。
二姑望着杏儿的背影,对主子妈说道:“明儿我得回家啦。我呀,惦记着家里那些小猫小狗小鸡小鸭……猪啊羊啊……还有那些小白兔和那两只花奶牛……就儿媳妇一个人照看,我可不放心呀……”
夏老板正好跛着脚走过来,听见二姑的话站在窗台前搭茬说:“家里不是还有我表哥吗?再说我二姑夫在家您还不放心呀?我爹没了,咱老夏家你们这辈儿就剩下二姑您一个人了,我不让你走,你得多待两天再走……杏儿她说话没深没浅的,要是哪句话惹您生气了,您可别往心里去,杏儿她您也知道,就是那火爆性子,其实她心眼儿好着呢……”
主子妈叹了口气:“杏儿这孩子,虽说缺点儿心眼儿,可她的心,是块金子!”
二姑击掌赞道:“没错!杏儿的心,就是块金子!中金这小子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儿哪!这两个玩意儿,过日子天天跟唱戏似的,多热闹啊!这么着过日子才红火哟……”
就在这时,只听门口有人高声叫道:“掌柜的!来客人啦——”
旱河沿街。金氏姐妹和黄土高坡站在“龙门客栈”门外打量一会,走进屋里。
金小喜客气地问坐在柜台后的老板娘:“老板娘,请问有一个苏州人叫金小乐的在这儿住吗?”
“有一个,江南来的举子,来赶考的对不?”
大家一听,喜出望外:“对!对对!”
老板娘往里边一指:“他住在那儿,你们过去看看。”
三人沿老板娘指的方向走过去……
一棵大槐树下,一个人正在背书,之乎者也诗云子曰的背得正欢……
金小喜小声问道:“请问这位大哥……”
那人转过身来,看到金氏姐妹,突然十分慌乱紧张:“你……你们俩怎么来啦?多……多时到的?”
金氏姐妹一阵惊喜:“哎哟,原来是魏大哥!可找到你们啦!我们都找了10多家客店啦!魏大哥,我哥哥呢?”
魏雨缪已经瞬间恢复了镇定,嬉皮笑脸地说:“哎呀我的两位天仙妹妹,真不巧,我和小乐本来一直在这龙门客栈住着,可前两天不知为什么他彻夜未归,这两天也不知去向,我……我真不知道他是换了旅店呀,还是另有什么艳遇……”
金氏姐妹大失所望。
金小喜忧怨地望着魏雨缪:“哎呀,我哥哥不会出什么事儿吧?那你应该报官呀……”
金小欢星眸瞪着魏雨缪,毫不客气地质问道:“是呀,人丢了怎么就跟没事儿人似的?你可真够哥们儿……”
魏雨缪脸一红,支支吾吾地说:“两位小妹息怒,这报官可不是闹着玩儿的,咱也不知你哥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万一人家要摊上什么好事儿了呢?你报了案,万一牵扯出什么事儿来……耽误了他科举怎么办啊?”
金小欢不满地白了他一眼:“那你也得去找找哇!怎么还在这儿心安理得地背书?你背得进去吗?……我大哥真是瞎了眼,怎么交了你这样的朋友!”
一听有客人光临青苹果客栈,夏老板赶忙热情地一跛一跛地迎了上去。
“各位客官,里边请!”
两乘小轿一先一后抬了进来,随后又进来二十余骑马的客人……
青苹果客栈立刻人喊马嘶热闹起来……
婉儿先下轿,走到前边轿边,轻轻打起轿帘。
太后款款而下,站在轿边,冷眼打量四周……
主子妈突然神情骤变,赶紧把身子伏在矮窗底下,目光中充满愤怒与紧张……
婉儿扶着太后款款走到大苹果树下一个圆桌旁坐下……
夏老板显然为今儿来了这么多客人特兴奋,划着优美的狐步跑前跑后,张张罗罗,八方应酬,忙得不亦乐乎……
婉儿吩咐道:“喂,老板,给我们准备饭菜,我们要在这儿打尖。”
“好嘞——”夏老板一边答应一边紧张地小声对杏儿说,“哎呀媳妇,突然来了这么多人,咱这贮存的东西不够用怎么办哪?”
“甭怕,咱这儿地里有的是菜;仓子里还挂着几条腊肉,可以给他们做个腊肉苦瓜;还可以给他们来个排骨炖豆角儿;西红柿炒鸡蛋;再宰它一只羊,来个烤全羊,顺便弄个羊肉东瓜汤;再杀它几只小鸡,弄一锅小鸡炖蘑菇;别忘了还有焖小鱼儿贴饽饽哪……这些人都像是有钱人,咱给它弄几桌农家饭换换口味儿没准儿他们更乐哪……”
婉儿又吩咐道:“喂,老板,把你们这儿最好最贵最拿手的菜——尽管上!”
杏儿夫妇互相望了一眼,夏老板神情紧张。
杏儿笑着问道:“客官们想吃什么呀?”
“什么山珍海味,鱼翅燕窝的……”
“哎哟客官,我们这村野小店,哪儿有什么鱼翅燕窝呀?您这可要了我们的短儿啦……”
太后微微皱眉,轻轻摆了摆手:“算了,婉儿,不要难为他们啦。既然出来了,那就换换口味,吃点儿农家饭也蛮好。”
杏儿松了口气,赶忙打蛇随棍上:“哎,还是夫人懂得生活。咱这农家饭,地道啊!不是吹,方圆几十里,找不到第二家哟!不说别的……”
婉儿不耐烦地打断杏儿的广告:“行啦,别吹啦!快做饭吧!三桌,这是银子!”
一锭50两的大银扔在桌上!
夏老板乐得合不拢嘴:“好好好,客官放心,包您吃上最地道的农家饭……”
太后站起身:“婉儿,陪我走走。”
“是。”
婉儿搀着太后房前屋后转着……
主子妈一直紧张地听着外边的动静,一见太后走过她们的屋前,主子妈赶紧悄悄趴在炕上矮窗下。
二姑不解地问:“怎么啦?你不舒服?”
主子妈赶忙用手捂住二姑的嘴将她拉倒。
刚好婉儿搀着太后从窗前转悠过去。
主子妈把手松开,二姑脸憋得通红,喘着粗气说:“亲家,你这是唱得哪儿一出?想憋死我呀?”
“二姑,还想演戏不?”
“想呀……亲家你是不知道哇,这当戏子的,只要有口气儿,他就做梦都想登台呀——说句不好听的,就跟抽大烟一样他有瘾啊……”
主子妈正色道:“那好,今儿个你就给我好好唱一出……”
婉儿搀着太后又转到屋前。
“咱们上这屋里去坐坐,看看这老百姓的家里是怎么个摆设儿。”
“是。太后,我给您撩帘儿。”
刚一撩帘儿,大狼狗大灰一声低吼,猛地扑了过来!
婉儿吓得尖叫一声!
杏儿听见,边喊边跑过来:“趴下!大灰!趴下!”
大灰不情愿地趴下了。
婉儿吓得小脸儿煞白,捂着胸口说:“哎哟!吓死我啦……”
“别怕,这是我们家的看家狗大灰。到了晚上,把它往院子里一撒,这青苹果客栈就交给它啦……”
“我们主子要看看你们屋里的摆设儿……”
“不用看了,不想看了。”
太后说完,转身又坐回桌前,小声对婉儿说了几句什么。
婉儿转过身对杏儿说:“老板娘,我家主子要和你的主子妈说话儿——让她出来!”
杏儿惊喜地看着太后和婉儿:“哎哟,你们怎么知道我的主子妈?主子妈!主子妈——快出来,客人要跟你说话儿哪!”
“来啦——”
随着一声叫板,二姑一撩门帘,一阵小碎步登场亮相,“锵锵锵锵锵锵锵……皇儿,何事儿唤你的皇额娘?”
满口的唐山口音。
杏儿一看二姑如此出场,又好气,又好笑:“二……”
二姑赶紧接茬儿道:“二什么二?《二进宫》?好,那今儿就来这段……”
“不是……”
“不是《二进宫》?那你们想听什么?……”
夏老板笑着搭茬儿道:“人家是叫……”
“叫关?好,那就《罗成叫关》……”二姑突然一阵碎步转了一圈儿走到案前看着杏儿夫妇准备的菜、肉,“皇儿,中午给你们的主子妈准备的是什么御膳?”说着,不经意间手在袖子下掐了一下夏老板,又掐了一下杏儿。
夏老板一愣……杏儿哎哟一声!
二姑一指杏儿,操着剧腔质问夏老板:“皇儿呀,大军压境,穆桂英为何不挂帅退敌,怎么还让她在这儿剁小鸡?”
杏儿挨了一下掐,有些生气,使劲儿剁鸡肉不理二姑。
太后虽然一直冷眼旁观,却也并未发现二姑的小动作。
婉儿冷冷地斥道:“什么皇儿皇儿的——假冒皇太后,那可是要杀头的!”
二姑装疯卖傻地一指婉儿:“大胆!何处丫头多嘴多舌?皇儿,还不与我将这不知好歹的东西打了出去!”
夏老板嘻嘻笑着学着二姑的戏腔:“人家是咱的贵客——打了出去银子也就跟着打了出去——”
太后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她就是你们的主子妈么?”
杏儿说:“她……”
“住哇——口!”二姑不容杏儿说话,手指杏儿,命令侍卫长,:“皇儿——快快将她打入冷宫!”
侍卫长觉得甚是有趣,也学着戏腔调侃道:“回主子妈,咱不敢,咱胆小,咱怕还没将她打入冷宫,咱这脑袋就丢了……”
“苦哇——”二姑又叫了一声板,指着侍卫长,来了一段《钓金龟》,“叫张义,我的儿呀,听娘教训……”
夏老板似乎明白了点儿什么,叹了口气,对太后无奈地说:“我们这个主子妈呀,就是个老戏骨,除了唱戏她不会别的,一开口就是戏词……这一老了,脑子又出了点儿毛病,更是整天的活在戏里啦……一见到年轻英俊的小帅哥——比如像这位兄弟这样的(一指侍卫长)就叫皇儿……像我这样瘸啦吧唧的那是因为她是我的主子妈才照顾我叫我一声皇儿,否则我是不配的……我呀,只配演个小客栈的小老板什么的……”
太后皱着眉问:“她平时就是这么神神叨叨的见到年轻男人就叫皇儿吗?”
夏老板颇感无奈地摊了摊手,苦笑着说:“可不,我们这个主子妈呀,唱了一辈子戏,得了职业病啦!再加上现在上了年纪,又得了小脑萎缩的病,所以呀,她已经分不清戏里和戏外,分不清生活和舞台了……她呀,最拿手的就是演《真假太后》,所以她动不动就叫人家皇儿……”
太后突然一拍桌子,怒道:“胡说八道!什么真假太后!全是胡扯!”
婉儿轻轻把一杯茶放到太后面前:“太后息怒,不过是一出戏……”
杏儿也觉得事情有点儿不对,不敢乱插话儿了。
婉儿黑着脸对夏老板说:“她有病你们也不给他找个大夫看看,就这么让她成天胡说八道,哪天让真太后知道了,怪罪下来,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夏老板陪着笑脸正要说话,二姑却接上了茬:“兜着走?那叫急急风,我现在就走给你看看——锵锵锵锵锵锵锵……”一边说,一边嘴里锵锵着,台步虽有些蹒跚,但也依稀可见当年的风采……
“好!”
众侍卫一齐起哄,二姑得意洋洋……
太后突感兴致索然,站起身来:“婉儿,咱们走!”
婉儿对众侍卫一挥手:“走!”
夏老板着急地叫了起来:“哎,别走哇!这都准备得差不多啦,这鸡也杀了,羊也宰了……”
婉儿冷漠地说:“留着你们自己吃吧!”
夏老板气得涨红了脸,指着案子上的东西生气地吵吵着:“哎你们这不是糟践人吗?这么多东西,我们得吃到哪辈子才吃得完哪……”
侍卫长脸一冷,拍了一下剑鞘:“少废话!”
夏老板一下子苦着脸不敢出声了,极不情愿地拿起桌上的那锭大银,还给婉儿……
婉儿轻描淡写地说:“这顿饭就当我们吃了——银子你留着吧!”
“这……”
婉儿撩起轿帘,太后进了小轿。
“起轿!”婉儿说完,也弯腰钻进另一顶小轿。
两顶小轿一前一后出了青苹果客栈,便服侍卫们纷纷上马分两队保卫在前后,人马声渐去渐远……
夏老板还捧着那锭大银愣在那里……
主子妈从屋里走出来笑道:“没见过银子呀——至于这样!”
夏老板这才尴尬笑着还了魂儿……
杏儿当的一声将菜刀剁在案板上,夸张地嚷嚷着:“哎哟主子妈!你刚才上哪儿去啦?人家要见你,你怎么就是不出来呀……嘿嘿,那个傻老娘们,竟然把二姑当成了主子妈!我那个傻老公还跟着起哄蒙人家……哈哈哈……好玩!真好玩……”
主子妈看着杏儿是又好气又好笑:“唉,我那缺心眼儿的傻闺女,还说人家傻呢……要不着你二姑救场,中金这孩子配角又演得不错,这场大戏差一点儿就让你给演砸啦!”
二姑得意地嘿嘿笑着说:“亲家,我这一出《金沙滩》演得怎么样?虽是女流之辈,也不让于那替赵皇上赴金沙滩鸿门宴的杨一郎吧?”
“亲家,这是你这辈子演得最好的一出戏!”
“亲家,您这也夸得太离谱儿了吧?”
主子妈望着那些人刚刚消失的远方的道路:“你知道刚才和你演对手戏的是谁吗?”
“看样子是些有钱人……”
“她就是当今太后!”
“啊?!”
杏儿、夏中金、二姑三人都像被施了魔咒一样大张着口,半天合不上。
“她二姑,你这一出戏就是真实版的《真假太后》……”
“《真假太后》?按你说,刚才那个是太后,那谁是假太后啊?”
“她是假太后!我是真太后!”
“唉,亲家,你是得找个好郎中好好看看啦……”
“随你怎么说……亲家,你刚刚救了我一条老命!”
“啊?!”
“姑爷,快!就在那儿——”主子妈指着路边,“赶快给我修一座坟!”
“啊?!修……修坟?!”
“还要在上边刻上:主子妈之墓!”
“啊!”
今天的惊讶太多了,三个人的嘴巴都合不上了……
主子妈的语气不容质疑:“事不宜迟,趁着客人们都不在家,立刻就干!记着,他们回来要问,就对他们说主子妈死了——尤其是对我那皇儿更得守口如瓶!”
杏儿突然嚎啕大哭,扑过去抱住主子妈的腿,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主子妈,您这是要干什么呀?活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死呀?我不让你死!我不让你死啊……咱们娘儿俩,你死了我也不活着啦……主子妈!我的主子妈耶……”
杏儿哭得三个人都眼泪汪汪的……夏老板使劲甩了一把大鼻涕……
主子妈深情地抚摸着杏儿的头发,拍了拍她的肩:“我的傻闺女,妈说要死来着吗?”
杏儿一下子止住哭声,破涕为笑:“啊?!你不死呀?!这就好!这就好!那……你让我们修坟干什么呀?”
主子妈不容置疑:“为了唬弄恶人——快!照我说的办!她二姑,看样子我得上你那儿去待些日子啦……”
“那我可是求之不得呀——亲家!”
“杏儿你快套车送我和二姑走,中金你快给我修坟!”
“是!主子妈!”
青苹果客栈立刻热闹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