避暑山庄澹泊敬诚殿。早朝。
吉祥高唱:“升朝——”
众臣跪拜:“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乾隆坐在龙椅上,俯瞰群臣一周:“众卿平身。”
“谢皇上——”
众臣起身,文东武西两厢恭立。
福禄上前一步唱道:“有事出班——”
卓嘉亲王出班跪地:“臣有事——”
“卓嘉亲王平身。”
卓嘉亲王吃力地站起:“谢皇上!皇上,臣今年已经七十有一,近来常感身体不适,咳嗽、耳鸣、关节疼痛……”
“哦……朕派吉祥送给你的药都吃了吗?”
“谢皇上。臣都吃了,很管用。怎奈人之老无药可治,臣不愿因体弱老迈而耽误国家大事,阻塞年轻后生前途,因此恳请皇上恩准臣告老还乡,颐养天年。”
乾隆沉吟了一会儿,转头命吉祥:“取把椅子来!”
吉祥搬来椅子,放在乾隆御座前。
乾隆走下龙椅,搀扶卓嘉亲王坐在椅子上。卓嘉亲王颤巍巍坐在椅子上,深为感动与不安,欲起又被乾隆轻轻按坐在椅子上……
众臣目睹这一幕,无不为之动容。
乾隆轻抚卓嘉亲王手臂,关切地问道:“卓嘉亲王,你真的想告老还乡啦?”
卓嘉亲王又欲起身,又被乾隆轻轻按止。
“你就坐着说吧。卓嘉亲王,你是皇爷爷先朝老臣,追随皇爷爷两次迎击罗刹国北犯,百万军中取敌酋之首,犹如当年白马银枪的赵子龙……那年你还不满二十吧?”
“那年臣十九岁。”
“朕还听皇爷爷讲,那一年,你随皇爷爷御驾亲征,平定新疆准噶尔部噶尔丹叛乱,你单骑枪挑噶尔丹副将达尔巴——那一年你多少岁?”
“那一年,臣记的清楚——是二十七岁!”
“后来你随父皇出关平叛,攻打银城一役,你只手擎住城门,守城十八名士兵就是关不上那个城门,我铁骑长驱直入,势如破竹……后来说书的把那一战编成了评书《只手破银城》……将军,那一年你多大年纪?”
“那一年,臣大概是三十五、六岁吧……”
……
满朝文武王公大臣听着乾隆与卓嘉亲王追忆着前尘往事,无不感慨万千,神往不已……
乾隆的话似乎激起了卓嘉亲王的英雄豪情,突然间昴起头来,白发皓首,威风凛凛……
乾隆似乎也陷入了对当年大战的无限神往之中……
卓嘉亲王道:“臣还记得当年雅克萨一战,你皇爷爷御驾亲征,率领我大军所向披靡,锐不可当,生擒罗刹萨罗巴夫将军,逼迫罗刹在《雅克萨条约》上俯首签字,从此不敢觊觎我黑龙江流域……哈哈哈哈……生擒费尼金、饮马黑龙江……何等的畅快!记得那次我与你皇爷爷君臣二人信马黑龙江畔,刚刚厮杀过的战场灰飞烟灭,一片岑寂,只有黑龙江的涛声震耳欲聋啊……臣还记得,那一次先皇骑在马上问我,‘打完这一仗,回到北京,你最想做的事儿是什么呀?’”
“你当时是怎么回答的呀?”
“臣答:‘回到北京,我只想美美地喝上它几十坛美酒,然后再美美地睡上它一个月!’当时你皇爷爷听了哈哈大笑……回到北京,皇上当真赏臣三十一坛美酒——坛坛不一样;而且真的给臣放了一个月假,还颁旨曰:一天一坛美酒,一天一个好梦!”
“果然一天一个好梦了吗?”
“托先主的福,臣真是一天一个好梦呀!最后一个好梦,是臣歇完假后,第一天上朝叩见皇上,皇上就给了臣一个好梦——一直做到今天还没做完呀!”
“噢,那是什么好梦——做得这么长呀?”
“那是我上朝第一天,你皇爷爷就封了个亲王给我——这梦美呀,一直做到今天……皇上,臣便是在梦里,也念叨这皇恩浩荡、今生难报啊……”
说着,卓嘉亲王又欲起身给皇上磕头,又一次被乾隆轻按在椅子上。
“卓嘉亲王,你战功累累,功勋卓著,是我大清的三朝功臣哪!你的请求朕准啦!今天是你最后一次来朝,朕特准你就坐着吧。卓嘉亲王,朕想知道,你退休后是要留在北京颐养天年呢?还是想回东北老家?”
“皇上,臣是想回咱那东北老家哟!当年出来追随先帝时,才一十七岁,如今臣已七十一岁啦!臣想那长白山、小镜湖、松花江呀……春天时,松花江开江了……咳,真想听听船工们扯着嗓子吼出来的那号子声哟……还有每到秋天,那大马哈鱼哟,顺着松花江拥着挤着往上窜哪!那时候可就肥了那些大熊瞎子喽,抓住大马哈鱼撒着欢儿地吃——吃得那叫一个香哟——它得把一冬的膘儿都吃出来——因为它吃肥了就要找个树洞去猫冬——这一猫差不多就是小半年哪!还有林子里那傻狍子、大马鹿……那漫山遍野的大豆高粱啊……皇上,咱东北,咱那黑土地——臣真的是魂牵梦绕啊!臣随三代皇上南征北战走过多少地方,可哪儿也没有咱那疙瘩好哟……”
“好的。好的。朕明白。”乾隆轻轻抚着卓嘉亲王的背,抬起头来,“传旨:赐卓嘉亲王黄金一千两、白银一万两、绢绸丝缎各五百匹、骏马五百匹……着工部派人先行去长白山卓嘉亲王老家敕建亲王府,一应开支均由内务府领取!钦此。”
工部大臣、户部大臣一起出班:“嗻!”
卓嘉亲王老泪纵横,挣开乾隆的手跪倒在地:“皇上,您的恩情老臣来世再报吧!”
“老将军请坐。”乾隆又一次将卓嘉亲王扶坐在椅子上,在他耳边轻轻说道:“老将军走之前一定通知朕一声,朕要在北郊街口搭凯旋门,并亲率满朝文武恭送老将军衣锦还乡、荣归故里!”
老太监福禄上前,递给卓嘉亲王一块热毛巾。
卓嘉亲王抹着眼泪,孩子般地哭着,哭着……然后,歪在椅子上睡着了。
福禄刚要推醒卓嘉亲王,乾隆微微一笑,做了一个手势止住了福禄;然后,将自己的龙袍脱下,轻轻盖在卓嘉亲王身上……
大殿上一片静寂。文武百官无不动容,激动不已,有的泣不成声,有的鼻涕一把泪一把……
乾隆打手势叫过来吉祥,小声吩咐着什么。
吉祥点头出门而去。
乾隆转身坐回龙椅。
福禄唱道:“奏——”
刑部大臣刘墉出班奏道:“河南巡抚贪污治理黄河银一案,臣已奉旨查清。河南巡抚任正道贪污受贿、偷工减料,贪污皇上发往河南治理黄河的专项拨银二十三万两,致使工程质量受损,该用石头砌的大坝,只是外表砌了薄薄一层碎石,中间都是填黄土夹馅,致使本月黄河决口,冲开花园口一带良田千顷,死两万余口……现已将任正道押解京城。请皇上示下。”
“斩立决!”
“嗻!”
乾隆又问:“河南新任巡抚徐佩到任了吗?”
吏部大臣和珅出班奏道:“启禀皇上,新任巡抚徐佩已经到了郑州。”
“传旨:命徐佩上任第一件事是替朕把黄河的事情办好,把大坝垒结实!告诉他,再出现什么夹馅儿的事儿,朕用他的脑袋填馅儿!再告诉他,朕会秘密派人查勘大坝修建。稍有差迟,严惩不贷!”
“嗻!”
“百姓的身家性命可开不得玩笑啊……”
乾隆自言自语的声音犹似蚊语,但在众臣的耳朵里却犹如远方的雷声一样隆隆不绝……
乾隆又抬头吩咐道:“户部,将河南的税赋减免三年,让那里的百姓恢复一下元气吧。”
“嗻!”户部大臣陆子重接着奏道,“启禀皇上,新疆喀什地区发生地震,新疆巡抚王大人统计,倒塌房屋两千多间,死亡四百多人,还死伤了万余头牲畜……新疆巡抚王大人说,新疆去年冬天雪大,冻死幼畜、马驹、羊羔、牛犊无计其数;今春又旱,草场恢复不好,维族、回族、哈萨克……等部生计艰辛,已有越来越多的老人和儿童饿死……王大人奏请皇上拨银赈灾、救济灾民……”
“拨银五百万两!火速发往新疆——绝不能再让一个老人孩子饿死!”
“嗻!”
乾隆仰天长叹:“这是天谴!天谴哪!这是上天罚朕!让朕的子民跟着受累受苦!朕要深刻反思,自责自谴,以感动上苍,不要再让我大清百姓代朕领罪啦……”
大殿里一时气氛沉重。
承德府大牢死囚室内。
金小乐蓬头垢面,击栏而歌:“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狱卒嘲笑道:“我说金大举人,仰天大笑出门去——您这是想上哪儿去呀?”
金小乐一怔,茫然道:“是呀……这天下之大,我……到哪儿去呢?”
狱卒嘿嘿笑道:“不知道吧。那我告诉你——你是要去半壁山下!”
“去哪儿做什么?”
“砍脑袋!”
“砍谁的脑袋?”
“砍金大举人您的脑袋!”
“呸!你这狗奴才!”
“我再问你,刚才你说,你不是蓬蒿人——那你说你是什么人呢?”
“哦耶……我,我是什么人呢?”
“你呀,你就是个死囚!您老人家的脑袋也在脖子上长不了几天啦!您还有闲心仰天大笑哪?我看你呀——真不知愁得慌!”
金小乐哈哈大笑:“愁?我为什么要愁?我的名字叫什么?”
“您不是叫金小乐吗?”
“既然我叫金小乐,那我为什么要愁呢?既然我名字中有这个乐字,我就得对得起这个乐字——活一天我乐一天,活一个时辰我乐一个时辰——享受生命,享受人生!”
“您就这么披枷戴锁的乐?享受您的生命和人生?”
“你怎么知道我披的是枷?戴得是锁?我此刻倒是觉得我披的是红,挂的是彩;金榜题名,我是状元郎!跨马游街,万众瞩目啊……”
“疯了!这人疯了!临死放了个屁——完完的了!”
“没错!”知府大人汤清廉走进牢里,鸭形鹅步跩到铁栏前:“金小乐——”
金小乐扶着铁栏,嘲讽地望着汤清廉:“知府大人有何见教?”
汤清廉撇着嘴儿,上下打量着金小乐,然后双手一揖:“恭喜金状元!贺喜金状元!”
金小乐斥道:“你有病吧?恭喜我?!”
汤清廉故弄玄虚地问道:“金小乐,你知道今科状元叫什么名字吗?”
金小乐不屑地嘲笑道:“吹皱一池春水,干卿何事?”
汤清廉嘿嘿笑道:“不****事,却干你事——说出来吓你一跳!今科状元的大名就高悬在榜首——他的名字就叫金——小——乐!”
金小乐一震:“什么?!不会吧?!”
汤清廉幸灾乐祸地呵呵冷笑:“瞧,眼睛瞪圆了吧?嘴巴张大了吧?今年这个状元,该着就给金小乐。可惜此金小乐非彼金小乐——请问金大举人此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儿呀?”
金小乐也呵呵一笑:“不过同名同姓而已——与我何干?人家既然能考上状元,那是人家的学问好。我无所谓哟!”
汤清廉撇着嘴摇了摇头,呵呵笑道:“好吧,这事儿你无所谓就无所谓喽——再告诉你一件事儿,本老爷看你还无所谓不?”
金小乐并不问是什么事儿,只是像看畜生一样看着汤知府。
汤知府满脸大慈大悲地看着金小乐,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金小乐,你的死刑日期,恐怕等不到秋决了!本府没有这一份儿耐心了!本府现在正式通知你,明天——就是你的断头日!金小乐同志,好好享受你最后的人生吧!”
汤知府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吉祥走进澹泊敬诚殿,回到乾隆身边站好:“启禀皇上,武状元已到,在殿门候旨。”
乾隆面色转暖:“宣!”
和珅出班奏道:“皇上,那武状元尚无官职品位,不能进殿。”
“哦——”乾隆沉吟着,渐渐浮出一脸坏笑,“那就给他弄个顶子戴吧!我知道这小子不爱当官,可这回朕还就非要弄个顶子让这丫的戴戴!官儿还不能太小……哼,哈哈哈……”
众臣听得莫名其妙。
和珅困惑地看着乾隆:“皇上您说什么哪?官儿还不能太小……什么意思?”
乾隆正色问道:“和大人,你吏部现在都有什么空缺儿呀?武的?”
和珅小心问道“不知皇上要赏他个几品官儿呢?”
乾隆不满地瞪了和珅一眼:“朕的话——你听不懂吗?”
“懂懂懂。”和珅数着手指寻思着说:“蓝翎侍卫?骁骑校?都是正六品……四等侍卫?从五品?步军副尉?正五品?包衣副护军参领?从四品?云麾使?正四品……”
乾隆均不感兴趣,摇摇头说:“朕要你给他找一个不离朕身边的缺儿。”
和珅为难地大动脑筋儿……
众臣面带微笑静观其变……
索伦不动声色,只有浓眉下一双眼睛迸出冰冷的寒光……
乾隆突然想起什么,笑吟吟说道:“哦,朕倒是想起有一个缺儿很好玩儿的——给这丫的正合适。”
“不知皇上想起什么缺儿?”
“好像九门提督那活儿还空缺着吧?”
“正是!空缺着呢……”和珅大喜,转尔又小心地问道,“皇上,这提督九门可是从一品——这,这可是一步登天啊!这破格儿提拔也太……太那个破格儿了吧?”
“就把这缺儿给了这个乡巴佬儿吧!从一品么……是高了点儿哈……那就先封他个正四品吧,以后表现好了老子再升他的官儿!”
和珅忍不住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
“刚才皇上不说朕——却说老子。臣觉得有趣才笑。”
“就是老子!咋地?”说完,乾隆高兴地哼起了一句酒歌儿,“七巧七八大仙提督入九门……”
正流着涎水酣睡着的卓嘉亲王突然条件返射般地睁开眼睛,目光灼灼:“酒?哪儿有酒?酒在哪里?酒……”
众臣友善地轰然大笑。
乾隆吩咐福禄:“去!把进贡的‘板城烧锅酒’搬一坛来——让老王爷痛饮!”
“嗻!”两个侍卫转身而去。
乾隆下旨:“宣九门提督——正四品——黄士高坡进殿!”
吉祥大声唱道:“宣九门提督——正四品——黄士高坡进殿见驾哪——”
澹泊敬诚殿门口。
四个吏部差役捧着一套胸上绣着一只猛虎补子的正四品武官新官服帮着黄土高坡换上。
黄土高坡一惊一乍地说:“哎呀,怎么胸口趴着一只大老虎?这不更是伴君如……”
一个差役赶忙捂住黄土高坡的嘴:“大人可不能乱说!你是武四品,官服上的补子当然是老虎……”
真是人凭衣服马凭鞍。穿戴完毕,众人眼前一亮,一个年轻英俊的九门提督站在大家面前。
吉祥走了过来,捅了捅黄士高坡:“喂,乡巴……提督大人,宣您进殿见驾哪!”
黄士高坡不满道:“宣九门提督,你捅俺作甚?”
吉祥嘿嘿笑道:“宣九门提督——就是宣你——你就是九门提督大人!”
黄士高坡哭丧着脸,显得十分沮丧:“唉,坏了坏了,俺大哥算把俺坑苦咧……”
吉祥好奇地问道:“哎,你大哥怎么把你坑苦了?”
黄士高坡正欲说话,只听福禄在里边又唱了:“宣九门提督进殿哪——!”
吉祥着急地催道:“有话见了皇上再说!赶紧进殿,见了皇上别忘了磕头谢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