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士高坡苦不堪言地随吉祥进殿,走到御座前,跪下磕头:“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
“谢皇上。”
黄士高坡站起身来,见到乾隆,目光中又一次充满惊讶、迷惘……
乾隆也是满脸好奇,笑着调侃道:“九门提督,为什么满脸旧社会?失恋啦?还是欠人家的钱还不上啦?或者,是嫌这个九门提督官小不过瘾?”
黄士高坡抬起头,望着乾隆小声嘟哝道:“都不是,是俺大哥把俺坑苦咧!”
吉祥学着黄土高坡的方言在旁边插嘴说:“皇上,刚才他在门口就一直在埋怨他大哥把他坑苦咧。”
乾隆也学着黄土高坡的口音问道:“九门提督,你大哥怎么把你坑苦咧?”
“俺大哥非要俺考这个破武状元,俺听了他的,就拿到了这个鸟武状元……这不,皇上您老人家又封我当什么九门提督,谁不知道有那么一句话……”
黄士高坡突然住口不说了。
索伦目光如刀,瞪着黄土高坡,眼睛通红。
乾隆扫了一眼,不以为然,接着问黄土高坡:“一句什么话呀?”
“黄士高坡不敢说。”
“朕非要你说!你弄了半句话跟朕逗咳嗽玩儿,逗得朕心痒痒……嗯,你逗得朕七年之痒!”
“七年之痒?没有那么严重吧?唉,你就是真的七年之痒了俺也不能说!”
福禄斥道:“跟谁说话哪!你你你的——这么没规矩!”
乾隆摆了摆手,大度地说:“算啦,他一个乡巴佬儿刚升官,就甭跟他叫真儿啦。喂,黄土高坡,不行,你越不说朕还就越想听!今儿你还非说不可了——快说!那句话是啥呀?”
“俺说了怕掉脑袋!”
“你说!朕不要你的脑袋就是!”
“这可是你说的——不要我的脑袋哦!那我可就敢说啦——其实那句话谁都知道,伴君如伴虎——这地球人都知道啊!”
乾隆在那儿装糊涂,故意问道:“那……你给朕解释解释——这句话是啥意思啊?”
黄土高坡不屑地撇了撇嘴,很不满地说:“嘁!你这个皇上咋当的么?连这个都不懂?嗨,你让我说我也说不太清楚……反正意思就是说在皇上您跟前做事儿,就好像跟一只大老虎做伴儿,说不准哪会儿您这只大老虎一高兴或一不高兴,就呜噢一声——你奶奶的羊肉泡馍——就把俺的脑袋当成你大老虎的肉夹馍给吃了!”
“哼!”乾隆假意龙颜大怒,从御座上站起,走到黄士高坡面前,绕着他缓缓踱着圈子,端详着他的脑袋:“嗯,圆乎乎,肉透透,黑不溜秋,圆古隆冬,想必味道不错……说不定哪天,朕就把他清蒸来吃了,再砸上一臼子细细的蒜泥,倒上点儿酱油、醋、味精……嗯,当然还得加上点儿料酒、蚝油……对啦,还得放上点儿芥末、鸡精……”
黄士高坡大惊失色:“皇上您……您刚说了不要俺的脑袋!”
乾隆用手轻轻揉搓着黄土高坡的脑袋,慢慢地说道:“朕是说过不要你的脑袋——可朕说过不吃你的脑袋了吗?”
黄士高坡一时语塞,急得面红耳赤,满脸冒汗。
乾隆哈哈大笑,轻轻拍着黄士高坡的脑袋:“瞧你吓的!难道朕是食人番吗?再说,这么一颗圆圆的大脑袋,浓眉大眼,憨厚的嘴唇,英俊的鼻子,简直就是美妞们心中纯情王子的典型嘛!朕怎么会舍得拿来下酒呢?还是好好当你的提督大人吧——黄士高坡同志!”
众文武眉开眼笑,嘻嘻哈哈……
两个侍卫已把“板城烧锅酒”搬来,放在卓嘉亲王面前。
卓嘉亲王看着酒坛,鼻子直嗅,双眼闪出惊喜的光芒:“好酒!好酒!好酒啊!”
吉祥上前拍开泥封,酒香溢满大殿。
卓嘉亲王像个孩子一样有些急不可耐,站起身来,围着酒坛乱转,急得直搓手……
黄士高坡也偷觑着那酒坛,鼻孔抽动着,馋涎欲滴……乾隆看见忍俊不禁。
吉祥搬起酒坛,往杯子里斟酒,酒香欲浓。
卓嘉亲王接过吉祥奉上的酒杯一饮而尽,高兴地甩着胡子上的酒珠儿:“好酒哇好酒!可惜无人与老夫对饮!”
黄士高坡朗声道:“老王爷,若不嫌晚辈职卑位低,愿陪老王爷一醉!”
卓嘉亲王哈哈大笑:“好哇好!自古英雄出少年!愿与九门提督大人一醉!”
乾隆大声道:“再添两个杯子!朕与九门提督要陪老王爷喝个痛快!”
卓嘉亲王大喜:“好好好!那老夫就再发一次少年狂!君臣金殿乐,痛饮三百杯!哈哈哈……”
索伦恨恨地看着,眼睛几欲喷出火来,两手攥成拳头,青筋血管绷得老粗,脸上横肉一阵阵痉挛……
乾隆搔了搔左眉梢。
福禄看见,上前一步唱到:“散朝——”
青苹果客栈里一片节日气氛,大家欢天喜地,喜气洋洋……
金小欢得意洋洋,唱着黄梅戏《女驸马》:
为救李郎离家园
谁料皇榜中啊中状元
中状元着红袍
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呀罩婵娟①
……
黄士高坡骑着大马,穿着官服,脸上红扑扑的带着酒气儿从外面进来。
杏儿惊奇地打量着他,高兴地说:“大兄弟,这早晨出去还是一条泥鳅,晚上回来可就浑身长了鳞啦!哎哟!皇上对你可不薄,一家伙就封了你个正四品哪!”
黄士高坡疑惑地望着杏儿:“杏儿姐,好眼力哟!你恐怕不是一个普通的老板娘吧?”
杏儿哈哈一笑:“嗨大兄弟你高抬姐啦,我一个老娘们儿家除了能侍候爷儿们做做饭,烫烫酒,还能干什么?没有比我更普通的了……你那个品级,我也是从戏文上看的,瞎说呗!你忘了我二姑是唱戏的啦?”
大伙儿眼里的狐疑顿消,又嘻嘻哈哈热闹起来。
“二哥,你衣服上绣的什么?”
“小欢你连大老虎都不认识?文鸟武兽嘛。杏儿姐说得对,皇上封了俺个正四品——武官就绣大老虎。”
“师弟,你真的当官儿啦?你可真给咱求败剑派争了光啦!你这当的叫啥官呀?”
“皇上说,他封俺这官儿叫九门提督。”
“九门提督?那不是酒歌儿里唱的吗?(唱)七巧七八大仙提督入九门……”
“可不是吗?也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封了俺这么个官儿——莫非他知道俺爱喝酒?不可能啊,封俺这官儿之前俺又没跟他喝过酒?”
杏儿拍了拍他的官服:“大兄弟,你没事儿就偷着乐去吧!多少人寒窗十年,混个七品小知县还得烧高香!你这一家伙就弄了个正四品!这样的好事儿上哪儿找去——你小子呀,真是傻人有傻福哟!”
黄士高坡苦着脸说:“哎哟杏儿姐,啥子傻人有傻福哟?这可苦了俺了——破没破坏俺这门规先不说,俺根本也没想当这个啥子九门提督哟!这整天价胸口儿上趴着一只大老虎,更是伴君如伴虎啦!唉,真倒霉,俺根本就不想当官儿非给俺弄个官儿当干什么呀——这老天爷真会捉弄人儿哟……”
魏雨缪感慨万千道:“是呀,这老天爷也真是太捉弄人啦——他不想当官儿非让他当官儿;我这整天想当官儿的却削尖了脑袋也当不上!”
金小欢斥道:“你这个坏家伙!当官儿也是个赃官、贪官、坏官……说糊涂官都是表扬你!快闭住你的臭嘴,坐那儿好好反思!”
赛飞燕也骂道:“你这样的大坏蛋,给你饭吃都是浪费粮食!”
魏雨缪赶紧闭紧了嘴巴。
黄士高坡一拍脑袋说道:“哎呀别提啦,俺刚才跟皇上喝酒——越看这个皇帝越像咱大哥——真像一对双胞胎哟!”
赛飞燕笑道:“咱大哥要是和皇上真是双胞胎就好喽——那咱们就都是皇兄皇弟皇姐皇妹喽!”
金小喜突然想起今晚的行动,着急地说:“大哥怎么还不来?他会不会忘了咱们今晚要去承德府大牢救哥哥呀?”
金小欢不以为然地说:“大哥即使不来,今晚咱们也要闯闯这个承德府!”
夜半。压抑的哭声将金小乐惊醒。
从牢房小小的天窗望出去,一颗亮晶晶的星星旁缀着一钩新月。
金小乐迷迷糊糊地问道:“喂喂,兄弟,夜大长的,不好好睡觉哭什么?想起什么伤心事儿了?”
没有人理他,而哭声在继续。
金小乐长叹一声,大声吟道:“寒星一点月如钩,有人欢喜有人愁;他年我若为知府,大开牢门放冤囚!”
朦胧中有人搭话了:“秀才,呃不,举子大人,您说梦话呢吧?”
“举子大人清醒着哪。你是谁?”
“小的是侍候举子大人的——您哪!”
“哦,是牢头。”
“正是。举子大人,您还有闲心吟诗哪?”
“吟诗者,乃举子大人之本职工作也。”
“您还有闲心之乎者也哪?我的举子大人!小的倒是听说今科高中榜首的状元郎和您是同名同姓,可人家明天是披红挂彩跨马游街风光无限,而您却要披枷戴锁游街示众拉出砍头!唉,可惜呀可惜,明晚明月下,咱这牢里可就听不见举子大人您吟诗咏月,当然您也当不上这个知府大人了……”
金小乐突然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传来伤心的抽泣声。
“金大举人,是你在哭么?”
“是我在哭。”
“为什么哭呀?”
“你这厮问得好没道理!蝼蚁尚且惜命,我岂不怕死乎?唉,可惜呀可惜!”
“可惜什么?”
“壮志未酬身先死,致使英雄泪满襟呗!”
“你那壮志不就是想取代我们老爷,坐上承德府,把大牢里你的这些狱友都放出去吗?”
“这难道还不算壮志吗?如果有一天,我坐了承德府,一定要把他们的冤案都平反昭雪,放他们回家去和妻儿老小团聚……”
朦胧中的嘤嘤哭声突然止住,有人搭话道:“金相公,你是好人啊!但愿你大难不死,有贵人救你出去。明年你再高考得中,坐了这承德府,让我们这些含冤受屈的小民重见天日……”
金小乐止住悲声问道:“哦,刚才哭得是你吗?二牛兄弟?”
二牛哽咽着:“是我。金相公。”
“又想媳妇了吧?”
“是。金相公,你若坐了承德府,可别忘了给小的伸冤啊!”
“你的冤情我知道。你家老爷看中了你媳妇,你媳妇不从自杀身亡,你家老爷怕你报复,一根绳子将你送到府衙,污赖你偷了你家老爷的金盘子……二牛,你不用伤心,老天有眼,你家老爷会受到惩罚!你也会获释回家的……别哭了,二牛!”
可是二牛却嚎啕大哭起来:“金相公,你说的这些,恐怕都实现不了啦……因为他们明天就会把你拉出去砍啦……”
金小乐哽咽道:“我……我真得要死了吗?”
牢头答道:“千真万确!举子大人!”
青苹果客栈里,金小欢一行全都换好了夜行衣。
杏儿好奇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去?”
赛飞燕抑止不住地兴奋,嚯地挽了一个剑花:“俺们要去劫大牢!”
“啊?!”杏儿吓了一跳。
金小喜掩饰道:“杏儿姐,你别听她瞎说,我们是去承德街里……”
杏儿打破砂锅问到底:“去承德街里干什么?”
金小喜一时语塞。
金小欢及时接过话茬儿:“我们是去一个戏班子临时客串演出,你没看我们都换好了戏装么……”
杏儿好奇地问:“你们还会演戏?演什么戏?”
金小欢使劲眨巴着大眼睛,一时没想出戏名。
黄土高坡接口道:“九龙杯!”
金小欢满意地斜了一眼黄土高坡:“哼,还不太笨。”
黄土高坡得意地挑了下大拇指:“当然。”
赛飞燕:“咱们走吧?”
金小欢:“走!”
杏儿摘下花围裙,拍了拍手上的面粉:“我也要跟你们去!”
金小欢一惊,赶忙阻拦道:“啊呀!你可去不得!”
杏儿不高兴了,反问道:“我怎么去不得?”
赛飞燕咋咋呼呼说道:“你又不会演戏——人家不让你进去!”
“我不是去演戏,我是去看戏——哼!我看出来了,你们就是不想带我去……”
杏儿正要发火……刚才还好好的金小喜突然脸色煞白,冷汗涔涔,大声呻吟起来……
杏儿立刻关切地问:“你怎么啦?”
金小喜痛苦万状地说:“我……肚子疼得不行,哎哟!我……怕是去不了啦,你……你们快去吧!”
金小欢皱着小眉头摇了摇头:“那怎么行!你病成这样,我们怎么能走?!”
赛飞燕也傻了眼:“是呀,没有你哪儿行,你是我们的军师呀……”
豆粒大的汗珠从金小喜的脸上噼哩啪啦滚落……
黄土高坡果断地脱下夜行衣:“今天不去了,明晚再去。我去给她请个大夫来,你们在家照顾她……”
说着,黄土高坡已转身出屋,急骤的马蹄声倏忽远去……
“我给你烧开水去……”杏儿说完,也转身出去了。
金小欢、赛飞燕也都慢慢脱下夜行衣……
避暑山庄松鹤斋的夜晚,祥和宁静。
太后静静地坐在藤椅上,捻着佛珠,品着明前香茗。
鹦鹉一动不动,犹如雕塑。
宫女婉儿打开帘子:“太后,皇上来了。”
乾隆跟在婉儿身后进来:“给皇额娘请安。不知皇额娘唤孩儿来有何吩咐?”
太后笑盈盈问道:“皇儿呀,你想想,你几天没来陪皇额娘喝下午茶啦?”
乾隆一拍脑门:“哎哟!皇儿有罪!皇儿有罪……”
太后无限慈爱地看着乾隆:“还问皇额娘有何吩咐?有啥吩咐啊?还不是又有两天没见到你了,想皇儿了呗——想看看我皇儿是胖啦?是瘦啦?是白啦?是黑啦?还有哇——这气色好不好?是不是过于操劳啦……皇儿呀,皇额娘一时见不到你,这心就总是放不下呀……”
乾隆这才放下心来,赶忙解释说:“皇额娘,皇儿也是。一天见不到皇额娘,皇儿恨不能像鸟儿一样长双翅膀飞到这儿来看您呢。只是这两天朝廷的事儿忙,文场、武场都刚考完;今日又给武状元升了官儿;明日还要接见那文科状元、榜眼、探花郎……是以这两天没顾得到这儿来陪皇额娘喝下午茶。皇额娘恕罪。”
太后满眼都是喜悦、欣慰、慈爱:“皇儿呀,说什么恕罪?唉,我的皇儿!我皇儿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知道规矩了……可皇儿呀,你就是再忙,也要记得过来与皇额娘一起喝这下午茶呀!这一是,皇额娘要天天看到你才能放心啊!二是,你总那么忙可不行,当皇上的累坏了怎么办?皇额娘让你来喝这下午茶,可不光是当妈的私心——也是为了让你歇歇心、歇歇身子啊……”
乾隆感动地说:“皇额娘,这个世界上,只有您对我最好!”
太后开心地笑着:“傻孩子,说啥傻话哪?全世界的娘——哪个不对儿子最好呀?皇儿快坐!快坐呀……”
乾隆落座。
“婉儿——”
“奴婢在。”
“上下午茶——”
“是,太后。”
乾隆问道:“皇额娘,这都夜了,还有下午茶喝?”
太后慈爱地笑道:“给皇儿补一顿。”
说话间,婉儿轻盈地将一盘鲜花玫瑰饼摆上茶几;然后,将一壶热腾腾地奶茶冲到两个杯子里。
“皇儿,你喝——”
“皇额娘,您请——”
太后笑吟吟地端起茶杯:“好,咱娘儿俩一起喝。”
娘儿俩一齐举起杯,轻啜一口。
太后拿起一块饼:“来,皇儿,吃块鲜花玫瑰饼。”
“谢谢皇额娘。”乾隆接过鲜花玫瑰饼,吃了一口,“嗯,又酥又甜,真好吃。”
“就会哄皇额娘高兴。咱娘儿俩天天喝下午茶,喝得都是奶茶,吃得都是鲜花玫瑰饼儿,咋就今儿的这么好吃呢?”
“今儿是皇额娘亲手拿给我的呀——所以比每次我自己拿的好吃。”
“好吃你就多吃点儿。皇儿呀,记着,可不要再忘了来陪皇额娘喝这下午茶——皇额娘可是时刻在挂念着你啊……”
“皇儿记住了。皇额娘,皇儿在朝上也时刻挂念着皇额娘呢。”
“为娘知道。喝茶吧,趁热儿……你呀,从小就嘴儿甜,就会哄皇额娘高兴……”
“可不是嘴儿甜哦……皇额娘,皇儿说得都是真心话儿哟!”
“皇额娘知道。我皇儿这片孝心,皇额娘心领了……哟,这个扣子可要掉了,她们怎么竟没人看见?”
“皇儿这些日子颇忙,也顾不得这些。”
“婉儿,拿针线来。”
婉儿端来针线笸箩:“太后,我来缝吧。”
“给我吧。”
太后穿针引线,细细地为乾隆缝侧襟一只扣子。
乾隆一边吃着鲜花玫瑰饼,一边伸手握住太后的手:“皇额娘,您最疼皇儿——皇儿该如何报答皇额娘呢?”
“怎么报答?好好做你的皇帝——把这个皇上当好了,把天下的事儿管好了,就是报答皇额娘啦……”
烛光柔和地散发着光晕,屋里一片祥和温馨,宫女们都被这母子深情深深感动……
婉儿悄悄抹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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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唱词摘自黄梅戏《女驸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