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三十一日凌晨,太阳刚从东边升起来半边。
借助着旭日的光线,城楼上的士兵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墙下等候进郡城的黔首们。
现在距离开北城门的时间还有大约半个时辰,所以这些平民三三两两地靠着城墙根,不紧不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行囊,不时还会传来几声悠闲的牛叫或者鸡鸣。 西面城门和南面城门被下令封门,东面城门比邻平隶郡,只有北面城门,有可能从这里进来。
北面城门面对的是一些乡里,再往北,便是方马郡,人烟稀少,平日里,来城里的都是些种地的黔首,来买农具。
之所以断定他还回来,是因为琦定对那哑巴老仆一番严刑拷打后,他承受不住,在纸上写下,城内还有安国的一封密信,尚未发出去,陈维一定要回来拿到它。
裴祖深吸了一口清晨的空气,清新且冰冷的风冲入肺中,让他疲惫的精神为之一振。
他和手下正小心地靠在城垛边缘向下面望去,希望能在等候的人群中找到陈维的踪迹。 那日从地道跑后,已经过了三两天了,郡尉琦喆不想让此事闹大,裴祖在琦定的命令下,被派到这里来盯着。
“他必然会回来的”裴祖是那么说的
“这几天好像没有,大概他还没赶回来。”手下仔细地点数过人数以后,向裴祖汇报。
他的视力非常好,可以毫不费力地看到北斗七星。
裴祖什么都没说,他蹲在城垛里侧把双手怀抱在怀里,弓着身子好像一只睡觉的鸬鹚。 手下又往下张望了一下,凑近裴祖略带担忧地问道:
“不过,大人,咱们在这守着真的能抓到他么?”
“唔?什么意思?”裴祖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反问。
忽然,一阵嘹亮的号角声突然响起,裴祖猛然从深思中被惊醒。
他的头顶传来震耳欲聋的启门鼓声,鼓声将夜里沉积在城堞旗杆上的尘土震落,那些尘土象雪花一样纷纷扬扬地洒到了裴祖和手下的脑袋上。城下的平民都纷纷向大门涌过来。 “大人,快看那里!”裴绪忽然压低声音喊道,裴祖顺着他指头的方向望去,看到一人一骑从远处的大路飞驰而来,骑士身穿甲胄,马臀上还搭着一条专骑兵用的布袋。
荀诩说道:“看这打扮,应该是方马郡的骑兵来了,廖峰发出的求援信,来回信了。”手下点点头,随后问道:“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看来在这里是等不到人了,回到城里,守株待兔吧”
不需要再多说什么,裴祖立刻站起身来,稍微活动了一下酸麻的双腿,快步走下城墙而去,手下紧随其后。
那名骑兵接近城门衢道的时候勒住缰绳让马匹减速,一边挥舞着马鞭大声呵斥。 本来挤成一团的平民都纷纷朝两边靠去,让出一条路来。骑兵毫不客气地穿越过人群,径直来到了城门口。恰好这时候守城士兵从里面慢慢将两扇沉重的大门隆隆的推开。
骑兵刚要纵马进城,却被一名士兵伸手拦住了,“不好意思,例行检查。”
骑兵恼怒道:“妈拉个巴子,乃公是方马郡的驿卒,你看见我这身衣裳了没有?还用得着找查我?”
士兵满头大汗,紧张的不行:“实在不好意思,我们上头下了死命令,必须要查。”
“行,行,行,查吧,查吧”驿卒翻身下马,接受检查后入城,直奔郡守府。
……
裴祖和琦定不会想到的是,在那条密道的出口旁边,还有一条密道,通向陈维的宅子,陈维先是在城外兜兜转转,混成民夫,熬到晚上,然后通过那条密道,又悄悄回到了宅子里,拿到了密信。
这个时候,老仆还没有交代,但心思敏锐的陈维还是伪造了一封密信,放在原先的地方。
导致第二天,琦定派人去查验的时候,证实了老仆交代的东西。
然后陈维又藏身到一家民宅里,这是他的第二个据点,宅子主人,与他是故交,两人住在城中多年,平日里却没有来往,不会被御天使查到一丝一毫的联系。
今天 陈维比平时早起了半个时辰,不是因为睡眠不足,而是因为门外传来了砰砰的猛烈敲门声。
陈维在恢复清醒的一瞬间,以为敲门的是前来逮捕他的宏渊国御天台,除此以外没有人会在这时候访问别人家。
他下意识地从枕头下摸出一枚黑色小药丸,这是特制的毒药,混杂着好几种剧毒的药材,专为在紧急情况下使用。
陈维捏着药丸,侧耳倾听宅子主人起身去开门的声音。门吱呀一下子打开,陈维预料中的纷乱脚步声却没有传来。
过不多时,宅子主人来到卧室前,一脸怪异的对着陈维说道:“陈兄,门外有位叫王端的人找你。”
“王端?”陈维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不记得自己曾经和这么一个人打过交道。
不过他还是从榻上爬起来,朝门口走去,黑色药丸仍旧死死地攥在手心。
走到门口,陈维看到一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子站在门外。
他身材很高,体格却很结实,狭长的脸上布满细小的皱纹,从鼻梁还延伸出一道蚯蚓长短的伤疤。
值得注意的是他的穿着是一套宏渊军官在外才穿的便装。
“请问您找哪位?”陈维警惕地问。
“我找陈维,陈督道。”王端的表情很着急。
“我就是。”
王端没有立刻说下去,他看了看陈恭身后的宅子主人。陈维犹豫了一下,如果他现在让宅子主人离开,这在以后也许会成为他做贼心虚的罪证之一。
“我需要和你单独聊一聊。”王端坚持地说,他的眼神证明他很认真。
于是陈恭挥手让宅子主人回到里屋去,然后把双手抱在胸前,等待着这个不速之客发话。
现在是寒冬十二月,郡城的天气已经非常冷了,风从门外呼呼地吹进来,陈维后悔刚才没有顺手拿一件灵兽皮袄披在身上。
王端见宅子主人离开了,这才紧张而迫切地说道:
“我是平隶郡郡丞王端,我希望能立刻前往安国,寻求庇护……”
听到他的话,陈恭不由得大吃一惊。郡丞可是郡守的重要副手,在平隶郡的级别相当高。现在这样一名大官居然大清早跑到他家门口,要求投奔安国,这实在太突兀了。
等等,王端?陈维总算起来了,这位不就是郡尉和郡守比拼下,无辜遭殃的那位郡丞吗,本来是琦喆与常俨的势力比拼,最后二人先一块压了王端,导致这位郡丞在郡城生活这么多年,既没有忠心耿耿的手下,也没有一个可靠的势力,孤家寡人,存在感低下。
即使陈维从事密探行业多年,经验再如何丰富,一瞬间也无法作出合适的判断。
“您一定是弄错了。如果您现在离开,我可以保证在中午之前不会把这件事上报给郡守或郡尉。”陈恭板着脸回答。
“用不着等到中午,郡尉琦喆在一个时辰之内就会亲自来找你了。”王端威胁说。
“什么?!”
“琦喆郡尉在城里的探子发现了你,他没有通知郡守或御天台,而是亲自带兵来抓你,他现在估计已经从城外往回赶了。”
陈维仔细盯着王端的眼睛,心中翻腾不已,看起来这个人知道相当多的事情。这时王端继续说:
“我并不是要挟你,现在情况很紧急,你必须立刻作出决断,是留在这里束手待毙,还是带我返回安国——我想你作为一名密探,应该有一条用于紧急情况的后备撤退路线吧。”
“……我需要考虑一下。你为什么要降于安?”
“该死,我们在路上再讨论这个话题可以吗?琦喆的大军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王端急躁地低声咆哮,他的额头开始沁出汗水,“到那个时候,我们就都完了,会被关到大牢里,你知道的,秦朝那些刑讯手段,宏渊都还保留着。”
陈维注意到他使用了“我们”这个词。
“没错,我们如果被他们发现,我的下场会比你更凄惨。我来找你,就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王端从腰间掏出一把尖刀,用威胁的口气说,“如果你拒绝我的请求,不相信我,那么我只能把你杀掉,将功补过,这是唯一不让他们发现我有违背宏渊心愿的办法。”
“这个行为实在太鲁莽了,简直就是漏洞百出。”陈维心想,不过这种粗糙草率的方式反而更接近一个临时决定流亡者的作风,而不是一个精心策划过的阴谋。
长年的密探经验教会陈维,完美的东西总是不自然的。
时间又过去了好一阵,陈维明白现在必须由他自己来做决定了。眼前这位郡丞从事究竟是真是假还不清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的身份确实已经暴露,是时候撤退了。
陈维长出了一口气,意识到自己长达十几年的平隶郡郡城生活终于要结束了。他对王端点点头:“好吧,请让我回屋收拾一下东西。”
“没时间了,琦喆随时会出现,我们三个人斗了这么多年,我了解他的作风。”
“只要一会儿。”
陈维快步走回屋子,从书架上抽出全部情报的竹简,将它们丢进卧室榻头熊熊燃烧的暖炉中,然后把铁钩把盖子盖好。
这些工作做完以后,陈维拿出一个案牍,用毛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然后把案牍揣到怀里,回到门口。
王端正紧张地朝院子外面张望,不停地擦着汗水。
“我们走吧。”陈维平静地说。
两个人快步离开陈维的院子,朝着右边的一条小巷走去。徐永紧紧跟在陈维后面,此时四周还是一片寂静,没有大队人马赶来的迹象。
“你能不能快一点,如果我们不能在琦喆到达你家之前出城,那就彻底完蛋了。琦喆觉察到你逃走的话,第一个命令就会是放出哨箭,通知守城兵卒立即封锁城门。”
“好”
陈恭和徐永策马狂奔,当他们跑到一片小山坡的时候,猛然听到身后一声尖锐的哨响。两个人勒住缰绳回首望去,只见从上邽城上空又连连飞起数声哨箭,从去势来看是从陈恭家所在的西城区发出来的。哨声三短一长,意思是迅速封锁城门,禁止任何人进出。
“如果是个圈套的话,现在他差不多就该收网了。”陈恭心想,但徐永只是擦了擦额头的汗,说了一句:“还好我们及时离开了。”
注释:
郡丞:
辅佐郡守综理郡政,铜印黑绶、秩六百石。郡守缺位或不能理事时,郡丞代行郡守职务。属官有卒史、主簿、牧师令等。边塞诸郡另置长史,管理兵马军政,与郡丞同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