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上路的时候,伊涅普不见了人影。
乐芽放下撩车幔的手,觉得奇怪就问叶凌漪:“那个胡人大哥怎么不见了?”
叶凌漪耸耸肩表示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因为她真的没有那么大的利用价值,根本不值得他穷追不舍吧。
车途漫漫,不知不觉已经走了近一个半月,直到眼前繁华慢慢淡去,一行人终于出了西朝最后一道关卡——嘉庸关,来到黑水地界。
这里不似叶凌漪想象的那样繁花似锦,绿草如茵,牛羊遍地,触目只有遮天蔽日的风沙,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与身后嘉庸关内的安宁祥和相比,黑水土地要显得狂躁不安得太多。
一静一动间,明明只隔着一座嘉庸关的城墙,却泾渭分明到了一种诡异的地步。
狂风携带着沙砾,刀子一样刮在人的皮肤上,即使是坐在马车内仍然不能幸免,头上与双肩脚背乃至呼吸全都被黄沙侵占。
马车内众人只能用纱巾包裹住所有五官只露出一双眼睛,以保证黄沙不要被吸入五脏。
然而即使是这样,车马行走在风沙里,车毂极易陷入松散的沙砾中变得寸步难行,仍叫车内人感到度秒如年。
关键是有个坏消息,从嘉庸关到黑水最近的城镇少说都还有二十多里,他们必须要打起精神与这恶劣的环境作斗争,赶在天黑前抵达城镇。
可马车太慢,依照这三步两停的前进速度,想要在天黑前赶到城镇几乎是不可能的,最后没办法,所有人只能弃车骑马。
南西北侍从三人是各自有马的,便由他们分别带上乐芽、叶骋与阿东,剩下一匹脚力上好的拉车马,便由完颜纳其带着叶凌漪。
一行人就这样驰骋在漫漫风沙中,等到抵达城镇时,天果然黑了。
几人找了家不起眼的驿站落脚,围桌而坐。
驿站主人一个年逾六旬的老妪热情招呼几人,先是端上一大盆烤馍,紧接着又送上热烘烘的羊奶,笑眯眯道:“几位星夜兼程,眼下一定饿了吧?陋店没有后厨,这点东西是老妇亲手制作的,虽然粗鄙,但总算能填饱肚子,几位就先将就将就。”
“多谢老板!”叶凌漪礼貌性微笑。
老妪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身形略显得佝偻,听见叶凌漪道谢以后,立即局促地揪住了质地粗糙的衣角,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言重了,边陲小地,都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几位不嫌弃就好!”
“不嫌弃不嫌弃,一天没吃东西,我早就饿扁了!”乐芽毫不客气,伸手抓了块烤馍狠狠咬了口,又拿起热羊奶咕咚咕咚喝了起来。
老妪瞧得高兴,见这几位店客面貌和善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几位这是从西朝来的?”
完颜纳其主仆几人对视了眼,互相交换了个眼色,终于由完颜纳其微笑开口道:“阿穆眼尖,一眼就看出来了!其实我们是布匹商人,这回是去西朝谈笔买卖的,事情结束了,这不是正要返回黑兰城嘛!”
“原来你们是黑兰城的商人啊!”老妪一听,激动起来,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
乐芽一边大口吃着东西,一边疑惑看着与老妪攀谈甚欢的主仆几人,一手掩唇小声问叶凌漪:“他们叽里咕噜的说什么呢?我怎么听不太懂?还有,这个完颜纳其怎么叫老板阿穆?这是老板的名字?他们认识吗?”
乐芽像把被十万个为什么填充的机关枪,一连串问出许多问题。
其实叶凌漪也并不十分清楚他们在说什么,只是依稀觉得完颜纳其刻意隐藏身份除了是避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以外,一定还有什么别的原因。
倒是叶骋这小子,听了乐芽的话以后毫不留情地露出了一个嘲讽的笑容道:“你一个孤陋寡闻的野丫头问那么多做什么?就算阿姐告诉你,你也听不懂!”
“你这小子!”乐芽佯做不高兴,撅嘴道:“我不懂,那你懂吗?”
“我当然懂!阿穆是对长辈的尊呼!我们玉清宫有个婆婆是黑水人,师父就叫她阿穆!”
“嘁,你不也是道听途说嘛!”乐芽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争执起来。
叶凌漪将注意力放到驿站主人身上。
“你们从西朝来,一定见到了西朝六万大军吧?”老妪一脸激动。
完颜纳其面色微变,有意无意地扫了眼叶凌漪的方向,扯着嘴角笑起来:“阿穆是说与我们黑水一同抵御古兰人的西朝大军?”
“正是啊!”老妪提起西朝大军,满脸都是感激,“可多亏了他们啊!要不是他们,这回我们黑水可就吃了大亏!听说啊,这六万大军的将帅还是个年轻后生,大捷以后汗王一高兴直说要将黑水的美人都送给他作谢礼呢!”
完颜纳其不动声色笑道:“阿穆这话什么意思?据我所知,西朝只派了边境府一千人与我们共抵外敌,且大败了古兰人,哪里来的吃大亏?还有六万大军大捷?”
“你们还不知道?”老妪略微讶异,然后又释然了,“也是,毕竟是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当初边境府确实只派了一千人,也确实大败了古兰人,可后来也不知怎么的,原本溃败的古兰军队突然重振旗鼓杀了回来,而且这回和上次不同,古兰人一路若摧枯拉朽,势如破竹直攻黑兰城王都,要不是西朝那个后生将军及时出手,只怕是王都不保啊!”
“竟还有这等事?”完颜纳其吃惊,然后微微侧过脸去,以仅二人可闻的声音问身旁的阿东:“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
阿东回:“探子只说西朝派了赫连澈来,大军日夜行军,早我们几日到达黑水,本以为西朝只是想逼迫古兰人永退本土,却没说古兰人重新杀了回来,怕是二王子从中作梗,企图靠挡住消息来拖住三王子,他好借着这次与古兰人大战收拢人心,在汗王面前出风头。”
完颜纳其眸色沉凝。
片刻,忽然笑了,起身朝店家道:“阿穆,此番多有打扰了!”
说罢取出钱袋交给了老妪。
“这些只当是这顿饭钱!”
老妪微愣,醒过神来要将钱袋还给完颜纳其:“这可使不得,这些本是些不值钱的东西,全当是小店的一番心意!”
“阿穆你就收下吧!”完颜纳其将钱袋推回老妪手里,并不准她再送回来:“此处荒芜,若不是阿穆,我们可得饿着肚子继续赶路了。”
这样说,老妪惊了惊:“几位这是打算连夜赶路?”
完颜纳其还没说话,乐芽就发出了一声哀嚎:“不是吧?不住店了?我们才刚刚停下脚!”
转眸望向叶凌漪,见其一副波澜不惊的表情,完颜纳其道:“我们休息的时间已经够长了,回去还有事,就不再耽搁了。”
说完,叶凌漪与侍从几人都起身往门外走。
叶骋见状忙跟上叶凌漪。
剩余乐芽与捧着钱袋不知所措的老妪面面相觑,最终也只好认命,苦着脸跟上了众人。
夜中飞马赶路。
完颜纳其与叶凌漪共乘一骑。
想到刚才叶凌漪一言不发跟着自己走的情形,完颜纳其忍不住问:“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我为什么突然决定走?”
叶凌漪坐在他身后,耳边呼啸着狂暴的风声,冬日凛冽寒意直往骨子里钻,仿佛全身都被冰冻住了。
她的脸也被冻得发红,却淡淡笑了:“我说过,你救了我,以后我就听你的,绝不会食言!至于你去哪儿,根本不重要。”
闻言,完颜纳其不禁爽朗笑开,微微抬高身体替她遮挡些许寒风,高喝一声:“驾!”
一行人在黑夜里疾驰,行过沙土,踏过枯原。
然而就在路过一处狭窄峡谷时,头顶忽然一阵异动。
几块巨石仿佛早就在此埋伏好了从天上降下,不待人反应过来便将飞马在前的东南西北与完颜纳其完美隔开。
巨石重砸在地,激起一阵狂躁尘暴。
完颜纳其紧急勒紧缰绳,高吼一声:“抓紧我!”
叶凌漪下意识伸手抱住完颜纳其的腰部。
然后只觉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铺天盖地的沙土直往嘴里和眼睛里钻。
叶凌漪被呛得直咳嗽。
回过神来才发现,此刻马儿竟然像人一样凭着后腿站立起来,仰天嘶鸣几声。
再等马儿放下前蹄,烟尘散去,凭借黑夜里自然的微光才见,咫尺之距竟然屹立着一堆巨大的石头,像高墙一样阻断了峡谷前后,并将前后路彻底堵死。
刚才若不是完颜纳其及时勒住马儿,这会儿他们就算没被砸死,只怕也是要在这座“高墙”上撞断脖子。
“没事吧?”完颜纳其拧眉,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偏偏是他要赶回王都,这个时候出了这样的事情,他都不用想,一定是他那“神通广大”的二王兄完颜准泰收到了密报,知道他回来了,这才想伺机制造些“意外”,好趁机灭了他。
叶凌漪当然也猜到了这件事的不同寻常,摇摇头道:“没事。”
二人从马背上下来。
望向身后那堵截后路的石头。
叶凌漪皱眉:“这下算是进退两难了。就算我们有袖爪能出去,可马儿也出不去了。”
完颜纳其愁眉未舒,忽见黑暗的峡谷中突然闪过几道“流星”,掉落在地溅开几朵金花。
“小心!”
完颜纳其一把拉开叶凌漪。
就在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如水般滴落的火星瞬间燃起了一团火焰。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刺鼻的气息。
“这是什么?”叶凌漪实在受不了那气味,捂住鼻子。
完颜纳其微敛眸,看着那团火焰逐渐烧上峡谷里的枯草,咬牙冷静地说出两个字:“火油!”
话音才落,黑暗的峡谷两面忽然大亮起来,火光顺着峡谷崖壁飞速蔓延,俯冲而下,熊熊烈火下是不断滚动滴落的火油,远一望去,两边崖壁像极了是着火的瀑布,正以吞噬一切的凶恶姿态朝二人而来。
“看来你们黑水有些人并不是很欢迎你回来!”叶凌漪弯起嘴角,以手臂对准峡谷崖口。
看看面色冷峻的完颜纳其,一把搂住男人健硕的腰身。
完颜纳其正沉浸在思绪里,突然感觉腰部一紧。
垂眸紧紧看着脸上洋溢着自信的女子,幽邃眸瞳深处涌过一丝惊愕。
没等他有机会说话,二人便被一道巨力拉扯着往崖口弹去,一阵风般从火场抽离出来。
安稳落地。
叶凌漪放开完颜纳其,完全没注意他惊愕发愣的眼神,倒是看着自己手臂上佩戴的袖爪,暗自感叹:还好留下了李元麟当初送的这副袖爪。
是时,同样佩戴了袖爪的东南西北四人也带着乐芽与叶骋上来了。
一上来,见完颜纳其与叶凌漪也在,立即上前担忧地打量二人。
“三王子,没事吧?”阿东问。
完颜纳其摇摇头,目色凝重打量着崖口一只倾倒的半人高铜质大桶,里面还剩下些许燃着火的火油。
再往远了,便是巨石滚动的痕迹和弹动巨石的杠杆。
然而,周遭却是一个人影也没有。
“看来完颜准泰为了除掉我,真是煞费了苦心啊!”完颜纳其不气反笑。
“可惜那几匹马了……”叶凌漪往被火吞没的峡谷下看去,火光将那张精致容颜上的惋惜神情照亮。
完颜纳其静静看着她,英俊面庞上浮现几许柔和。